未雨绸缪的紧张气氛,如同低气压般笼罩着整个根据地,兵工厂彻夜的锤响,民兵训练场上的喊杀声,以及司令部里永不熄灭的灯火,无不昭示着山雨欲来的压抑。然而,就在这片由钢铁、汗水与焦虑交织成的背景音中,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泥土芬芳与生命喜悦的浪潮,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在广袤的田野间汹涌澎湃地展开。
“引汾入并”水利工程,这条凝结了数万军民心血与汗水的巨龙,终于在春末夏初的关键时刻,将汩汩清流注入了干渴的土地。水流沿着新修的渠道,像生命的血脉,欢快地奔涌,浸润着曾经龟裂的田垄,也滋润着无数颗悬了许久的心。
当第一股水流涌进柳树屯那片原本只能靠天吃饭的旱地时,村里那位曾向李云龙询问“水真能引来吗”的老汉,扑通一声跪在田埂上,双手捧起混合着泥土的、冰凉的渠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那泪水砸在湿润的泥土上,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仿佛被这片渴望了太久的土地贪婪地吸收。
紧接着,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来之不易的甘霖,天公也作美,几场恰到好处的春雨如期而至。阳光、雨水,加上水利的保障,让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土地,爆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
初夏的风拂过晋中盆地,带来的不再是往日干燥的尘土味,而是混合着青苗汁液清新气息和湿润泥土芬芳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放眼望去,曾经遍布弹坑和瓦砾的荒芜之地,已被无边无际的、绿得晃眼的庄稼所覆盖。冬小麦抽出了饱满的穗子,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黄;新播种的谷子、高粱舒展着嫩绿的叶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如同低语;就连田边地头,也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豆类和瓜菜,一片生机勃勃。
这绿色,是如此地浓郁,如此地充满希望,几乎要刺痛那些看惯了焦土与废墟的人的眼睛。
楚风没有坐在司令部里听汇报。他让司机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漫无目的地在乡间土路上行驶。他摇下车窗,任由混合着禾苗清香和泥土气息的暖风吹拂在脸上。他需要亲眼看看,亲手摸摸,这片他和他的人们用血汗浇灌出来的土地,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吉普车在一个名叫“小王庄”的村口停下。这里远离主干道,显得格外宁静。金色的阳光洒在村庄上空,几缕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特有的、让人安心的烟火气。村外的打谷场上,已经有不少农民在忙碌着,为即将到来的麦收做准备。他们修理着农具,整理着粮仓,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对收获的笃定和期盼。
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嬉戏,欢声笑语顺着风传得很远。几个老人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悠闲地抽着旱烟,看着眼前这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满足的光。他们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内容无外乎是“今年这麦子,穗子真沉”、“多亏了楚长官带人修了水渠”、“老天爷总算开了眼”……
楚风走下吉普车,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独自一人,沿着田埂慢慢走着。脚下的泥土因为渠水的浸润而变得松软湿润,踩上去陷下去一个小小的坑。他蹲下身,伸手抚摸着那一株株饱满的麦穗,指尖传来一种坚实而充满弹性的触感。麦芒轻轻刺着他的皮肤,带着轻微的痒意。他甚至可以闻到麦穗散发出的、淡淡的、属于阳光和淀粉的清香。
他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提着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瓦罐,小心翼翼地给田埂边的几棵豆苗浇水,嘴里还念念有词:“快长快长,长大了给爹爹吃……”
他看见一个赤着脚、皮肤黝黑的青年农民,正用磨得锃亮的镰刀,反复试着割草的动作,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在演练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看见那曾经在水利工地上担忧过的老汉,此刻正拿着旱烟袋,指着绿油油的庄稼,对身边几个年轻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脸上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了。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那片被战火蹂躏、饿殍遍野的土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胸中激荡,混杂着欣慰、酸楚、自豪,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这丰收在望的景象,比任何捷报、任何数据都更有力地证明,他们选择的道路,是对的。这土地,这人民,值得他们付出一切去守护。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浓郁的生机,仿佛驱散了不少积压在他心头的阴霾。
随行的一名当地干部,看着楚风脸上动容的神色,忍不住激动地搓着手,低声说道:“楚长官,您看……这水来了,地就活了,人也就有盼头了!老百姓都说,这比啥都强!”
楚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流连在那无边的绿色之上,仿佛要将这充满希望的画卷刻进脑海里。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带着感慨,却又无比坚定的语气,对那位干部,也像是对自己说:
“看,这就是我们想要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枪杆子打下来的江山,要用锄头把它变得肥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田园的宁静。一名通讯兵骑着快马,沿着土路飞驰而来,在吉普车旁猛地勒住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通讯兵跳下马,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急切,快步跑到楚风面前,敬了一个礼,递上一封插着羽毛、代表紧急军情的信件。
“团座!黄河渡口急电!胡宗南的先头部队一个营,于今日拂晓,突然越过双方实际控制线,向我渡口外围警戒阵地发起试探性进攻!我方已按预案进行阻击,目前交战激烈!”
楚风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比田埂上磨利的镰刀锋刃更冷,更亮。他接过那封还带着通讯兵体温和汗水的急电,迅速扫过上面的字句。
远处,是丰收在望、充满生机的无边绿色画卷;手中,是边境告急、硝烟再起的冰冷军情。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生命光泽的田野,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车门。
“回司令部!”
吉普车发动,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卷起一片尘土,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将那片宁静而充满希望的绿色,远远地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