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柔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有比硝烟更刺鼻的气味——那是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伤口腐烂的甜腥味、还有汗液、血污和各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息。这气味充斥在太原城东新扩建的“第三野战医院”每一个角落,钻进你的鼻孔,黏在你的衣服上,甚至仿佛能渗进皮肤里,洗都洗不掉。
医院原是阎锡山时期的一所中学,青砖砌的二层楼,带着个不小的操场。如今,教室里摆满了简易的木架床,床与床之间只留出窄窄的过道。窗玻璃很多是破的,用木板或油纸胡乱钉着,风一吹就哗啦作响。操场上搭起了长长的草棚,里面也塞满了伤员和病号。人太多了,多到走廊里、楼梯拐角都躺着人,呻吟声、咳嗽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嗡嗡背景音。
扩建的命令是楚风下的。随着根据地规模扩大,工矿企业增多,工伤事故、流行疾病,还有从前线轮换下来需要休整的伤员,像潮水一样涌来。原有的医疗设施早已不堪重负。这所新医院从选址到勉强投入使用,只用了不到一个月,一切都是匆忙的、将就的。缺医生,缺护士,最缺的是药。
林婉柔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损的护士服——她坚持和普通医护人员穿一样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大褂,上面沾着些洗不掉的黄色碘酊渍和暗红血点。她刚从手术室出来,一场四个小时的腹部探查,病人是钢厂爆炸的工人,肠子断了三截,腹腔感染严重。手术勉强做完,人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以及……盘尼西林能不能及时用上。
她摘掉口罩,露出苍白而疲惫的脸。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想缓一口气,但那无处不在的噪音和气味却更加清晰地涌来。耳朵里还残留着手术器械碰撞的清脆响声,和病人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痛苦呜咽。
“林院长!林院长!”一个年轻的护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惊慌,“您快去三病区看看!张主任他……他又在给那个肺炎的老乡用盘尼西林了!一天都第三支了!”
林婉柔猛地睁开眼,疲惫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怒气取代。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朝三病区快步走去,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急促地摆动。
三病区在二楼东头,原来是间大教室。林婉柔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一个略显油滑的中年男声正在说话:“……老乡,你放心,这药是外国来的神药,贵着呢!也就是咱们根据地,楚长官心善,才能给你们用上。打上几针,保准你好利索!”
林婉柔推门进去。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病人身上散发的酸馊气。靠窗的一张病床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不太合体白大褂的微胖男人,正是三病区临时负责人张德贵。他手里正拿着一支已经抽吸好的注射器,针头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干瘦老汉,眼神浑浊,带着对“神药”的渴望和畏惧。
病房里其他病床的人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或好奇或麻木地看着。
“张主任。”林婉柔的声音不高,但很冷,像一块冰砸进浑浊的空气里。
张德贵手一抖,差点把注射器掉地上。他转过身,看到是林婉柔,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但那笑容有些僵,眼神躲闪:“哟,林院长,您怎么来了?我正给这位老乡用药呢,重症肺炎,不用盘尼西林压不住啊!”
林婉柔没理他的解释,径直走到床边,先俯身仔细看了看病人的情况,翻了翻眼皮,又听了听呼吸音。确实是肺炎,但痰鸣音并不算特别重,体温虽然高,但病人神志尚清。
“病历。”林婉柔伸出手。
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小护士赶紧递上一本粗糙的、用麻线装订的病历本。林婉柔快速翻看着。病人入院三天,张德贵已经给他用了五支盘尼西林!而根据病历记载和她的判断,这个病人完全可以用磺胺类药物配合支持疗法控制,甚至早期用大剂量的中药清热解毒方剂都可能有效。
宝贵的盘尼西林,就这样被滥用了五支!而现在,他还要用第六支!
一股火气直冲林婉柔头顶,烧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盘尼西林是“海魂”支队冒着生命危险,通过秘密渠道一点点弄回来的,数量极其有限,是真正的救命药,要用在危急重症和术后抗感染上,每一支的使用都需要她或者另外两位资深医生签字批准!这个张德贵,仗着是本地有点名气的郎中出身,又在阎锡山时期的卫生所混过,被紧急招来当了个病区负责人,竟然敢如此胡来!
“谁批准你用盘尼西林的?”林婉柔合上病历,盯着张德贵,声音依旧平静,但那股冷意让旁边的护士都缩了缩脖子。
“这……这病人情况危急啊林院长!救人如救火,等不及层层批示了!我是病区负责人,我有权根据情况紧急用药!”张德贵挺了挺胸脯,试图拿出“负责人”的架势,但语气里的心虚掩藏不住。
“根据情况?”林婉柔拿起那支注射器,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里面珍贵的淡黄色粉末溶液,“病人体温39度2,呼吸频率28,血象显示感染,但远未到脓毒血症或感染性休克的程度。你告诉我,哪一条符合使用盘尼西林的紧急指征?”
她向前逼近一步,虽然个子比张德贵矮,但那股常年面对生死和困境磨砺出的气势,却压得对方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还是说,你觉得用了盘尼西林,病人好得快,显得你张主任医术高明?或者……”她的目光如刀,刮过张德贵略显油腻的脸,“这药用了,你还能从什么地方,拿到别的好处?”
最后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张德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哆嗦着:“林……林院长,您可别瞎说!我……我完全是为了病人着想!我……”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三病区负责人。”林婉柔不再看他,转身对那个小护士说,“小周,你暂时负责三病区护理工作,治疗方案等我重新制定。张德贵,交出你的白大褂和所有药品领取权限,立刻去行政办公室等候处理。”
“你!你敢!”张德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老子是楚长官请来的!你一个女流之辈,凭什么撤我的职?我要见楚长官!我要告你滥用职权,排挤我们这些旧人员!”
病房里的病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惊呆了,安静地看着。
林婉柔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气急败坏的张德贵。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怒火和决心。
“就凭我是‘第三野战医院’的院长。”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就凭这里每一支盘尼西林,都是我们的战士用命换来的,容不得任何人糟蹋!就凭这里的每一个病人,信任的是我们身上这身白衣服,不是某个人的资历和背景!”
她指向床上那个茫然无措的老农:“你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滥用救命药,你想过没有,如果明天来了一个真正需要盘尼西林才能活下来的重伤员,却因为库存被你浪费而用不上,那是一条人命!你担得起吗?”
张德贵被她的话噎得满脸通红,还想争辩,但看着林婉柔那仿佛要将他刺穿的眼神,再看看周围病人们渐渐变得怀疑和不满的目光,他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低下头,哆哆嗦嗦地开始解白大褂的扣子。
林婉柔不再理会他,拿起那支险些被滥用的盘尼西林,小心地放回治疗盘,对护士小周交代:“这支药封存,登记。病人的治疗方案改为磺胺嘧啶,静脉补液,物理降温。密切观察。”
“是,林院长!”小周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敬佩的光。
处理完这场风波,林婉柔只觉得更累了。那种累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心累。她走出病房,沿着嘈杂拥挤的走廊慢慢走着。耳边是痛苦的呻吟,眼前是简陋到极致的环境和一张张被病痛折磨的脸。她想起当初在上海的教会医院,虽然也忙碌,但一切井井有条,药品充足,设备齐全。而这里……这里更像一个巨大而混乱的伤口,她和她的同事们,是在用最原始的工具和最顽强的意志,试图堵住不断涌出脓血的创口。
盘尼西林只是冰山一角。绷带、纱布要反复煮沸消毒使用;麻醉药紧缺,很多小手术只能局部麻醉甚至不用麻药;消毒用的酒精兑了又兑;连最普通的输液管都时断时续……
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阳台,正对着医院的后院。后院原本是学校的花园,现在荒草丛生,堆满了建筑废料和医疗垃圾。但墙角下,居然有几株野生的蒲公英,顶着明黄色的花朵,在料峭的春风里倔强地开着。
林婉柔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相对清新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间那股医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但那股味道似乎已经长在了身上。
“有时候,我觉得治病比打仗还难。”
夜里,楚风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公文和会议中脱身,来到医院临时隔出的、兼作林婉柔宿舍和办公室的小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墙上贴满了各种病例图表和药品清单。煤油灯的光晕昏黄,映照着林婉柔愈发清瘦的侧脸。
她刚洗过脸,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旧旗袍,外面罩着毛衣,但手指上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消毒水味道和细微的伤口。她没看楚风,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关于张德贵滥用药品的初步报告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楚风没接话,只是走到她身边,拿起暖瓶给她倒了杯热水,然后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打仗,敌人是明着的。”林婉柔继续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子弹从哪个方向来,大炮往哪里轰,清清楚楚。可这里……”她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愚昧、官僚、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好心’,这些‘病’怎么治?张德贵觉得自己是在救人,是在显示能耐,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犯罪。还有那些因为缺药而不得不看着病人死去的晚上……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挨枪子儿还难受。”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楚风。灯光下,她的眼眶有些红,但并没有泪水,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困惑。“你告诉我要坚守原则,要建立制度。我做了,我撤了张德贵,重新严格了药品管制。可我知道,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药还是缺,人还是不够,类似的‘浪费’和‘失误’还会在别的地方发生。我们拼命地扩建医院,收治病人,可如果连最基本的医疗质量和资源公平都无法保障,我们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制造另一种形式的不幸和混乱?”
楚风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看着她因为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而微微凹陷的脸颊,还有那双曾经拿手术刀稳定无比、此刻却因情绪而微微颤抖的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宏大的道理或者坚定的信念去安慰她。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双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但却异常温暖,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坚实力量。
“我不知道。”楚风开口,声音也有些沙哑,带着坦诚的无奈,“怎么治这些‘病’,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就像我们打仗,没有包打天下的妙计,只能看见一个碉堡,敲掉一个;碰见一条壕沟,填平一条。”
他握紧了她的手,目光透过昏黄的灯光,看向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但我知道,你撤掉张德贵,做得对。哪怕只能堵住这一个漏洞,挽救那么几支药,可能就意味着在某个关键时刻,能多救回一条命。这就值。”
“我也知道,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开的每一张处方,救的每一个人,都是在给这片土地‘止血’,在给咱们的未来‘攒本钱’。”他的语气低沉而缓慢,“愚昧、官僚、资源短缺……这些‘病’根子深,得慢慢治。但只要有像你这样的人,还在较真,还在坚持,还在为了一支药、一个治疗方案争得面红耳赤,还在因为救不活人而难受……这片土地,就还有救。咱们走的这条路,就还没歪。”
林婉柔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听着他并不华丽却字字砸在实处的言语,胸中那股淤积的憋闷和茫然,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她反握住他的手,力度不大,却带着依赖。
“我就是……有时候觉得,自己做得太慢,太有限了。”她低声说。
“谁不是呢?”楚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看着那份‘飞燕’计划里要手工磨叶片的方案,看着‘钉子’岛先遣队报上来的、简陋到可笑的装备清单,看着老方为了筹钱愁白的头发……我也觉得慢,觉得无力。可那能怎么办?扔下不干了?还是学某些人,弄点华而不实的东西,自己骗自己?”
他摇摇头:“只能一步一步来,一口一口啃。今天你守住了一支盘尼西林,明天‘101’那边可能就磨出了一片稍微像样点的叶片,‘海魂’的船可能就又多开出去一条新航线。这些一点点攒起来,就是咱们的‘本钱’。”
房间外,医院夜间的嘈杂似乎也平息了一些,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护士巡房的轻微脚步声。煤油灯的灯芯噼啪轻响,爆出一点细小的火花。
“睡吧。”楚风松开手,站起身,“明天还有一堆‘碉堡’要敲呢。”
林婉柔点了点头,也站起身,送他到门口。在楚风拉开门,即将融入外面走廊昏暗光线的瞬间,她忽然轻声说:“你手上,有新伤?”
楚风愣了一下,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虎口处确实有一道新鲜的、不算深的划痕,已经结了暗红的痂。“哦,下午在‘101’看他们试制新的夹具,不小心被铁屑崩的。没事。”
林婉柔没再说什么,只是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她回到书桌前,没有立刻休息,而是重新拿起那份关于张德贵的报告,又抽出一张新的纸,开始更加详细地起草一份《野战医院药品管理与使用规范(试行)草案》。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笔尖的移动而微微晃动。
窗外的夜空中,云层很厚,看不到星星。但远处“大同钢铁”厂区的方向,依旧有隐约的红光映亮了一小片天际,那是高炉永不熄灭的火焰。
而医院后院里,那几株蒲公英明黄色的花朵,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柔嫩却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