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淞然把空罐头盒往桌上一搁，舔了下嘴角油花，咂巴两下嘴：“这日本罐头，存得久是真久，味道也不赖。”
李治良缩了缩肩膀，没吭声。他听见“日本”俩字就心里打鼓，手不自觉摸了下木匣子角。
王皓坐在对面，低头看着自己碗底那点残汤，忽然抬眼，声音不高：“师长，您昨儿说不让洋人进防区……是不是他们真来过？”
杨雨光正拿筷子戳一块咸菜，闻言停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抹了把嘴：“何止来过？前天就有个穿西装的，拎着皮箱上门，说是英国公司代表，要跟我谈‘合作开发矿产’。”
他冷笑一声：“开发？开你祖宗坟头！我问他，你们在租界做生意，凭的是条约；可我这枪口朝哪指，凭的是良心。他说什么共同利益，我说你滚蛋吧，咱们中国人办中国事，轮不着你们插手。”
雷淞然咧嘴笑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让人把他轰出去了。”杨雨光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这家伙临走还威胁，说我们不懂国际规则，迟早被时代淘汰。”
“哈！”雷淞然一拍大腿，“这话听着比我们村会计念报纸还假。”
“还不止。”杨雨光脸色沉下来，“昨天又来了个日本人，穿着和服，一口京片子，说是‘民间友好交流团’，想借道去川北考察民俗。”
“放屁！”龙傲天突然蹦起来，“那地方连地图上都没标清楚，考察个鬼！”
“就是。”杨雨光点头，“我直接问他，你们上个月在汉口烧学堂的事儿还没算账，现在跑我这儿来说民俗？他说那是误会，我说误会个屁，你们刀都架到老百姓脖子上了，还讲什么文化亲善？”
史策一直没说话，这时轻轻敲了下算盘珠子，发出“叮”的一声。
杨雨光听见这声，转头看她：“你也知道这事？”
史策摇头：“但我见过太多‘考察队’，打着学术旗号，干的全是挖坟掘墓的勾当。”
“没错！”杨雨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跳了一下，“他们想用钱收买我？做梦！想拿洋枪压我低头？试试看！”
帐篷里一下子安静了。
李治良低着头，手指紧紧抠着膝盖，指节发白。他想起小时候村里来了个洋人牧师，说要建教堂救人心，结果拆了祠堂盖礼拜堂，老族长跪着求他别动祖宗牌位，那人笑着掏出手枪顶在他脑门上。
雷淞然看着杨雨光，脸上的笑慢慢收了，眼神变得认真。
王皓缓缓抬头，盯着杨雨光看了几秒，才开口：“您刚才说‘中国人办中国事’……这话听着简单，可敢说出来的官，我没见过几个。”
“我不是官。”杨雨光摆手，“我是兵。我爹当年死在山海关，就因为不肯给外国顾问让路。他说一句话——咱的土，不能让人踩着脑袋种庄稼。”
龙傲天听得热血上头，蹭地站起来：“我要是能当兵，一定跟您干！”
“你？”杨雨光斜他一眼，“扛得起枪吗？”
“我能练！”龙傲天脖子一梗，“您刚才说的话，比我师父教的《岳母刺字》还扎心。”
“戏文是唱的。”杨雨光坐回椅子，“话是活出来的。”
雷淞然挠了挠头：“师长，我问句实在的，要是上面逼你合作呢？比如军部下令，让你配合洋人行动，你咋办？”
杨雨光没马上回答。他从兜里掏出一枚铜板，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一下。铜板转了几圈，最后倒下，正面朝上。
“我这支部队，归奉系管，但我不卖国。”他说，“命令我可以接，枪我也不能丢。可要是哪天非让我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那这身军装，我就当场脱了。”
王皓盯着那枚铜板，轻声问：“那您的兵会跟着您吗？”
“我不知道全部。”杨雨光坦然道，“但我带的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他们参军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是为了活下去。只要我还站着，就不会让他们变成别人的走狗。”
史策终于开口：“可您一个人挡得住吗？马旭东那边已经跟日本人勾上了，佐藤一郎的人就在汉口活动。”
“我知道。”杨雨光点头，“所以我更不能退。一个师长要是都怕事，底下的人还怎么抬头做人？”
李治良抬起头，小声说：“您……不怕他们报复吗？”
“怕？”杨雨光笑了，“我天天睡觉枕头底下压着手枪，早就习惯了。再说了，他们要是真敢动手，那就看看，是他们的洋枪快，还是我的炮先炸了他们的船！”
雷淞然忍不住笑出声：“这话比我表哥骂街还有劲。”
“这不是骂街。”杨雨光正色道，“这是底线。我可以吃肉喝酒，可以骂兵打骂娘，但我清楚我是谁。我姓杨，生在中国，长在这片土上，骨头里流的是汉人的血。”
王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怀里掏出那块布包，重新打开，把青铜片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次他没推过去。
他只是看着杨雨光：“这块东西，是从楚墓带出来的。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它属于这片土地。您刚才说的话，让我觉得……有些人，配得上守护它。”
杨雨光看了一眼铜片，没碰。
他只说了一句：“我不收文物，但我守国土。”
帐篷里没人再说话。
阳光从帆布缝里斜照进来，落在桌面上，正好映在那块青铜片上。纹路模糊，但那只鸟的轮廓依稀可见，像是要飞起来。
龙傲天站在原地，腰杆挺得笔直，像个小兵在听长官训话。
雷淞然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空罐头盒，忽然把它捏扁了，塞进裤兜。
李治良慢慢松开抠着膝盖的手，掌心留下几道红印。他抬头看了看杨雨光，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但眼神亮了些。
史策摘下墨镜，擦了擦镜片，又戴上。她的手指在算盘边上停了一下，然后轻轻拨了一颗珠子。
王皓把铜片重新包好，放回怀里。动作很稳。
杨雨光端起桌上那碗冷茶，喝了一口，放下时发出“咚”的一声。
“你们要去北平。”他说，“路上难说太平。我可以派车送你们一程，但不能保证全程护送。”
“够了。”王皓点头，“有这一程，我们就信得过您。”
“我不是为了你们信我。”杨雨光说，“我是为了我自己能睡踏实。”
雷淞然咧嘴一笑：“那您这人，还挺难收买的。”
“不是难收买。”杨雨光瞪他一眼，“是根本买不动。”
龙傲天还在站着，忽然问：“师长，我要是真想当兵，您什么时候能收？”
“等你能背着枪跑十里山路再说。”杨雨光挥手，“先坐下吃饭，吃完还得干活。”
副官这时候掀帘进来，报告说巡逻队发现一辆可疑卡车往西边去了，车型像是利通商行的。
杨雨光立刻站起身，抓起军帽戴上：“走，去看看。”
王皓等人也跟着起身。
帐篷外阳光刺眼，风卷着沙尘扫过营地。
杨雨光走在前面，背影挺直，一只手按在腰间枪套上。
雷淞然小声嘀咕：“这脾气，真是比驴还倔。”
李治良抱着木匣子，脚步比之前稳了许多。
他们走出几步，身后帐篷里那只空罐头盒被风吹动，滚到了桌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