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压下来的时候,佐藤一郎正坐在砖窑角落的木箱上抽烟。烟头一明一暗,照着他半边脸。他没戴帽子,和服领口松了两颗扣子,右手食指一下下敲着膝盖。
宫本太郎站在门口,黑衣裹身,低着头。他刚从城里回来,鞋底沾着泥,袖口有道划痕,是爬墙时被瓦片刮的。
“回来了?”佐藤开口,声音不高。
“是。”宫本往前走两步,单膝跪地,“查过南巷、西街、码头旧货仓,他们不在任何一处落脚点。”
佐藤没说话,把烟掐灭,扔在地上踩了一脚。
“红袖被抓了。”他说。
宫本抬头,“什么时候?”
“一个小时前。她在茶棚里被识破,现在人在王皓手里。”
宫本手指动了一下。他知道红袖不是普通联络员,她知道太多事——仓库出口、信号频率、他的行动规律。
“你有没有想过,”佐藤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为什么每次我们动手,他们都像提前知道一样?”
宫本不答。
“她在招供。”佐藤语气平静,“她说地下库三个出口,东通码头,西连德租界管道,北接‘冬宫’酒吧。她说你知道他们在哪条街上。她说你昨晚就在屋顶盯着。”
宫本额头渗出汗,顺着鬓角滑下来。
“我不是让你别用枪吗?”佐藤突然抬高声音,“我不是告诉你藏在暗处,只负责盯梢?结果呢?你连个人影都没锁住!还让目标换了装、换了路、换了藏法!你是忍者还是看门狗?”
宫本咬牙,“属下判断失误,请大人责罚。”
“责罚?”佐藤冷笑,“我要的是结果,不是道歉。你现在告诉我,金凤钗在哪?地图在哪?那五个人在哪?”
“……暂时无法确定。”
“暂时?”佐藤一脚踹在他肩上。宫本往后一倒,手撑地才没摔趴下。
“你知不知道马旭东那边已经催了三次?杨雨光的人也进了城?利通商行今晚就要交接一批货,要是再拖下去,整个计划全乱!”
宫本慢慢爬起来,重新跪好。
“我再进一次城。”他说,“天黑后动手。他们一定还在等消息,不会马上转移。”
“你还想进城?”佐藤盯着他,“你现在去就是送死!他们已经有防备,张驰守前门,蒋龙在码头蹲点,李木子赶着马车来回转悠。你觉得你能悄无声息摸进去?”
宫本低头,“只要他们还有人在茶棚,我就有机会。”
“机会?”佐藤蹲下来,指甲戳着他脸颊,“你现在的任务不是找机会,是给我带回脑袋。明天早上六点前,我要看到那五个人的头摆在桌上。少一个,你就把自己的头割下来放上去。听懂没有?”
宫本浑身一僵。
“听懂了。”他声音发哑。
“滚吧。”佐藤站起身,挥挥手,“带够人,带够刀。这次要是再失手,我不需要活的废物。”
宫本缓缓起身,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风灌进来,吹起他衣角。
他停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颗干瘪的梅干。他捏起一颗放进嘴里,嚼得很慢。这是今天最后一顿饭。
外面天完全黑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又很快消失。
宫本把布包收好,摸了摸腰间的忍具袋。手里剑、绳索、烟雾弹都齐了。他还有一把短刃藏在靴筒里,是母亲临终前给的。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云层厚,看不见月亮。这种天气最适合动手,但也最容易出错。
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父亲教他爬树。那天打雷,他吓得缩在屋檐下不敢动。父亲骂他没出息,把他推出门。他摔在地上,哭着爬起来,最后还是爬上去了。
可现在没人逼他了。是他自己得往上爬。
他迈步走进夜色,身后砖窑的门吱呀关上。
佐藤没走。他坐回木箱,从破皮箱里翻出一本烧焦边缘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支那考古图,大和之基业。”
他拿起笔,在空白页写下:
“七月十七,行动受阻。红袖叛变,宫本无能。明日拂晓前,务必夺钗。”
写完,他合上本子,塞进怀里。然后从箱底抽出一把短铳,检查弹匣,装进袖袋。
他不怕失败。他怕的是手下开始怀疑他。
刚才那一脚,不只是踢宫本,也是在警告其他人——谁敢退缩,谁就死。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墙上钉着一张汉口地图,用红笔圈出几个点:码头、德租界、南巷、冬宫酒吧。
他盯着“冬宫”那个圈,看了很久。
然后拿起折扇,在“冬宫”上狠狠划了一道。
风从窑口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灰。一支蜡烛晃了几下,灭了。
宫本走出两里地,在路边小庙停下。他靠墙坐下,解开绑腿,把短刃抽出来检查。刀刃有点锈,但他没擦。这种时候,血比油更能护刀。
他闭上眼,回想白天踩过的每一条路。南巷屋顶的瓦片松动,适合落脚;茶棚后窗能看见半条小巷;对面二楼窗帘动过两次,有人在观察。
这些细节他都记下了。现在要做的,是选一个突破口。
他不能正面冲。张驰的刀太快,蒋龙的身手太灵活。雷淞然虽然胆小,但枪法准。唯一弱点是李治良——那人怕黑怕鬼,守夜肯定撑不住。
如果从后窗突入,先解决李治良,抢走木箱,再用烟雾弹掩护撤退……
他睁开眼,伸手进怀,摸到一块硬物——是父亲留下的护身符,铁做的,刻着“不动明王”。
他攥紧它,站起身。
时间差不多了。
他抬脚往城里走。每一步都很轻,像踩在棉花上。
离南巷还有五百米时,他停下。前面路口有辆马车停着,车夫戴着斗笠,正在抽烟。
宫本蹲下,摸出一枚手里剑,准备投掷。
就在这时,马车动了。车夫甩鞭,马儿起步,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声响。
宫本没出手。他认出来了——那是李木子的车。
李木子不该在这里。按理说他应该在码头接应。
除非……他们换岗了。
宫本靠在墙边,心跳加快。
他们知道他会来。
他摸了摸耳后的汗,又握紧了护身符。
但现在回头,等于认输。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三百米外,茶棚的灯还亮着。窗纸映出几个人影,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还有一个来回踱步。
宫本贴着墙根靠近。他取出绳钩,准备攀墙。
刚迈出一步,头顶瓦片忽然咔哒响了一声。
他猛地抬头。
一片瓦松了,正摇摇欲坠。
他一闪身躲开。瓦片掉下来,砸在地上,碎成三块。
茶棚里的影子静了一瞬。
然后,站着的那个影子慢慢转了过来,面朝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