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腊月初八。
忙忙碌碌一年很快就要过去了,南京城的第一场小雪,终于来了,落地即化。
南京今年的冬天特别暖和,朱标一度还曾庆幸过,允熥言之凿凿的"千年寒冷期",不过是危言耸听。
可是,当他拆开朱棣捎来的信时,头一行字便带着北地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大哥如晤:北平今岁之寒,远甚过往十年。护城河冰厚逾尺,塞外风雪尤烈……”
信的第二部分,说的是朝鲜的事。
“李芳远回信已至,言辞极尽恭顺,然其意甚坚,借道之事一口回绝。”
“此事本在意料之中。换作我是李芳远,亦不敢开此门。”
“何也?”
“数万雄师入境,李成桂父子焉能安枕?天朝上国所谓保证,在灭国之险前,能值几文钱?”
“跨海征倭,胜负谁可断言?若我朝取胜,他或可分些残羹冷;若我军久攻不克,抽身而退,他岂非引火烧身?“
朱标将信纸缓缓合上,吩咐道:“来人,备轿,去乾清宫。”
乾清宫西暖阁里,朱元璋刚打发走议年赏的户部官员,正喝茶歇口气,朱标就进来了。
“父皇,老四那边来信了,李芳远回话了。借道的事,没成。”
朱元璋接过信扫了几眼:“嗯,看这字里行间,门关得死死的,允熥那孩子,先前把这步棋想太简单了。李成桂可不傻。”
朱标在旁边坐下,接着话头说:
“允熥当初策划南北水陆夹击,拿下那石见银山。如今借陆路堵死了,单靠跨海船队,就算水师能赢,想深入倭国腹地夺山固守,实在太难。”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说:
“是这么个理。现在看来,若只为出口恶气、确实像笔亏本买卖。”
午时,朱允熥从龙江造船厂回了宫,直接被叫到西暖阁用膳。
三人围桌而坐,朱允熥听完,放下筷子,想了想,开口道:“爷爷,爹,我看四叔的分析并不完全在理。”
朱元璋抬眼看他:“哦?怎么说?”
朱允熥答道:
“四叔说李芳远是怕引火烧身,这话没错。可咱们换个位置想,倭寇跟咱们还隔着几千里海,就已经扰得东南不宁。
朝鲜呢?离倭国近在尺尺,倭船来往劫掠,他们的苦楚和仇恨,怕是比咱们深十倍不止。”
朱标若有所思:“你是说,他们其实也想除倭,只是不敢?”
朱允熥点了点头,
“咱们得让他们看见,咱们有这实力,也有这决心。借道这事,不一定非要大军横穿整个朝鲜。咱们可以换个法子。”
朱元璋忙问:“什么法子?”
朱允熥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大致划了一下,
“比如,在朝鲜南端,要一个港口,或一片临海的立足之地,作为咱们水师的前进基地和补给点。
这样,既避免大军深入让李成桂父子寝食难安,又能实实在在帮他们挡住来自海上的威胁。这个条件,他们接受的可能性大得多。”
朱元璋沉吟着,没立刻说话。
朱标则追问:“那怎么让他们信咱们有这实力?空口白话,他们现在可不信。”
朱允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龙江厂的船,要越造越好,越多。同时,咱们可以先把力量投送到耽罗岛。”
“咱们先在那儿驻军,屯粮,修码头,把它建成一个坚固的海上堡垒。李成桂父子只要不瞎,就能看见咱们的船,咱们的兵,咱们的决心。”
“等咱们在耽罗岛站稳了,水师成形了,再去跟李芳远谈借一块南边的地,或者谈协同出兵,那时候,他心里的算盘,打的就该是另一套账了。”
西暖阁里安静了片刻。
朱元璋慢慢靠回椅背,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两步走,先做实,再说话。这法子,倒是可行。”
朱标也明显松了口气,先前的沮丧淡去了不少。他看着儿子,目光里充满了赞许。
耽罗岛名义上是承袭前元的海外飞地,实则早被朝廷视作荒弃之土。
高丽人称之为济州岛,曾派兵占据过,但是被倭人一夜之间屠杀殆尽了,从此之后再不敢染指了,而倭寇未久占此岛。
如今允熥点出此地,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棋眼。
朱标想到这里,说道:
“父皇,经营耽罗岛,法理上名正言顺。此岛悬于海外,恰可扼住海道咽喉。”
朱元璋眼神一动,那个用来流放陈友谅儿子陈理的荒岛。此刻在孙子口中却成了要害之地。
他看向朱允熥,“那地方不止能流放罪人,还能卡住倭寇和朝鲜的脖子?”
朱允熥答道:
“此岛异常肥沃,如果开垦出来,养五万兵毫无问题。爷爷该知道,蒙古人把耽罗岛当作养马场。
若此岛在手,进可直逼对马,退可为朝鲜南岸屏障。李芳远看见咱们真能在海外立足,态度自然会变。”
朱元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耽罗岛这步棋。
但他随即提出一个更实际的问题:
“你想法不错。可那派谁去?占岛、屯垦、筑堡,不是光动嘴皮子的事,得有个能镇得住场面、又肯踏实干活的人领着。”
朱允熥似乎早有准备,立即答道:“孙儿觉得,高煦和济熿可以。”
朱元璋眉头一挑,“老四家那愣小子,和老三家那个…他们俩?年纪轻轻,能压得住阵?”
朱允熥道:
“正因为他们年轻,心气高,在南京城里待不住,总想着出去建功立业。把这股劲头用在开疆拓土上,正好。
当然,不能只靠他们俩。可请三叔和四叔各选派两三员稳重可靠的得力将校同去,既辅佐他们,也是代藩府监理此事。朝廷则负责调配钱粮、移民、工匠,掌握根本。
如此一来,朝廷主导,藩府出力,济熿、高煦也有地方施展拳脚,岂非三全其美?”
朱标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权衡。
此策既用了宗室近支以示重视,又通过朝廷控制资源和大将制衡,避免了地方尾大不掉。
更妙的是,将燕、晋两藩的力量也导向海外,有利于朝廷平衡。
他看向朱元璋,微微颔首,表示可行。
朱元璋思忖片刻,在书案重重一拍:
“成。就照你说的办。让高煦和济熿那俩小子去历练历练。
传旨给老三、老四,让他们各挑两个稳妥的老成将官,尽快赴京。兵部、户部即刻开始筹算,开春后,第一批人手物资就要能动身。”
他看向朱允熥,目光里带着审视与一丝期待:
“这事儿,你来总揽协调。让咱看看,你这棋眼,到底能下出什么局面。”
“孙儿领旨。”朱允熥平静应下。
朱元璋又叮嘱道:
"这是军机大事,你先别给高煦济熿说,那俩混账行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八字还没一撇就给胡吣出去了。"
朱允熥正欲答话,吴谨言进来禀报:"皇爷,礼部任尚书求见。"
想着多半是年节礼仪的琐事,朱元璋挥挥手:"宣。"
任亨泰快步进来,先向朱元璋行了礼,又转向朱标:
"臣方才去了文华殿,听闻殿下在陛下这儿,便赶过来了。"
朱标问:"任尚书有何事?"
任亨泰道:
"回殿下,刚接到礼藩院急报,大琉球中山国使者已抵达京师,照例呈递了贡表与方物。"
朱元璋听了,不耐道:
"来了便来了,依例安置、赏赐便是,这等小事也需来报?"
任亨泰连忙躬身:
"若仅是如此,臣万不敢来搅扰。实在是…琉球使者此番,还转呈了一封来自日本国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的书信。"
朱元璋眼睛眯了起来:"足利义满?他信里说什么?"
任亨泰答道:
"信中言辞颇恭,自称‘日本国臣源义满’,痛陈海寇不靖乃地方豪强所为,非其本意。其愿约束部众,重申禁海,并恳请与天朝重开勘合贸易,永结友睦。"
刚定下经营耽罗、预备伐倭的策略,足利义满请求贸易的信就送到了。这时间,巧得很。
朱元璋沉默片刻,看向任亨泰,只问了一句:"信呢?"
任亨泰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封函,由吴谨言转呈到御前。
朱元璋没拆,对任亨泰道:"知道了。琉球使者照旧例安置。这信,留下。你且退下吧。"
"臣遵旨。"任亨泰躬身退了出去。
祖孙三代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封来自东瀛的书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