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苏子河支流横亘在眼前，水流湍急，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发出沉闷的咆哮，像一道天然的屏障，也像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河对岸的密林隐藏在浓重的夜色里，看不真切，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未知的气息。
十八个残兵败将，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河岸边茂密的枯芦苇丛中，贪婪地汲取着短暂喘息的机会。连夜在黑暗山林中的亡命跋涉，几乎耗尽了每个人最后一丝气力，伤员们更是脸色灰败，靠着同伴的支撑才没有倒下。刘什长虽然意识清醒，但大腿的伤势让他无法自行移动，全靠王二和张老栓轮流搀扶。
王二没有休息，他安排了两个伤势最轻、状态稍好的士兵在芦苇丛边缘警戒，自己则和张老栓一起，沿着河岸向下游小心摸索，试图找到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可以涉水而过的浅滩。狗剩被留在原地，负责照看伤员和看守他们仅剩的那点家当：几柄残破的兵器，一个水囊，还有王二怀里那枚至关重要的信筒。
河风凛冽，带着湿冷的水汽，穿透破烂的号服，带走身体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热气。王二紧握着长矛，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脚下是湿滑的卵石和淤泥。张老栓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弯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二子，这水太急，怕是不好过啊。”张老栓看着眼前白浪翻滚的河面，忧心忡忡。
王二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面。确实，他们所在的这段河道，水流湍急，河心深处更是暗流涌动，别说带着伤员，就是他们几个健全的人空手渡河，也未必能站稳。
“往下游再看看。”王二沉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他心中也焦急，天快亮了，一旦失去夜色的掩护，他们这十几号人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可能存在的后金游骑发现。
两人又向下游摸索了近百步，河面似乎宽阔了一些，但水流依旧不见减弱。就在王二考虑是否要冒险尝试时，突然，从他们刚才休息的芦苇丛方向，传来了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是狗剩的声音！
王二和张老栓脸色骤变，心脏猛地一缩！
“不好！出事了！”王二低吼一声，再也顾不得探查河道，转身就往回狂奔！张老栓也紧随其后，两人如同两道利箭，劈开浓重的夜色和茂密的芦苇！
此刻，芦苇丛中已是一片混乱！
原来，就在王二和张老栓离开后不久，狗剩守着疲惫不堪、大多昏昏欲睡的同伴，心里既害怕又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他看到不远处河边有一小片相对干燥的沙地，想着去弄点干燥的芦苇回来给大家垫着坐，也能稍微驱驱寒。他忘了王二“绝对不要单独行动”的嘱咐，悄悄离开了隐蔽点，蹑手蹑脚地走向那片沙地。
就在他弯腰准备扯芦苇时，脚下被湿滑的苔藓一绊，“噗通”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竟顺着一个陡峭的河岸斜坡，滚落进了一条被茂密灌木遮掩的、深不过腰的雨水冲刷形成的小沟渠里！
这一下摔得不轻，狗剩头晕眼花，呛了几口泥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叫。
而这声惊叫，在寂静的黎明前的河岸边，显得格外刺耳！
更糟糕的是，几乎就在狗剩落水的瞬间，小沟渠上游不远处的树林里，骤然响起了战马的喷鼻声和低沉的呼喝！五名负责沿河巡逻的后金斥候，正巧巡弋至此，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
“那边有动静！”
“是南蛮子溃兵！”
斥候们反应极快，立刻策马朝着声音来源冲了过来！马蹄践踏着河岸的卵石，发出密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狗剩刚从沟渠里挣扎着爬起来，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就看到五名凶神恶煞的后金骑兵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沟渠上方，冰冷的眼神和雪亮的弯刀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啊——！”极致的恐惧让狗剩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尖叫，他连滚爬爬地想往沟渠深处躲，但那沟渠狭窄，根本无处可逃！
芦苇丛里的其他溃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看到沟渠上方出现的后金骑兵，顿时乱作一团，惊恐万分，有人想拿起武器，有人则吓得缩成一团。刘什长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伤口，痛得满头冷汗。
眼看那五名斥候已经发现了沟渠里的狗剩和不远处芦苇丛中骚动的人群，为首一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举起弯刀，就要下令冲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狗剩！趴下！”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从侧后方传来！
是王二！他和张老栓已经狂奔而回！
王二一眼就看清了形势：五名斥候，骑马，占据高地，己方混乱，狗剩危在旦夕！硬拼是下策，必须打乱对方的节奏！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发出怒吼提醒狗剩的同时，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芦苇丛中窜出，不是冲向沟渠，而是沿着沟渠边缘，利用地势和芦苇的掩护，以惊人的速度迂回冲向那五名斥候的侧翼！
他的目标，是冲在最前面、那个举刀欲砍的斥候头目坐骑的马腿！
王二将全身的力量和速度都灌注在这一冲之上！在距离那斥候头目还有七八步远时，他手中的长矛如同毒蛇出洞，不是刺向人，而是狠狠地向下一扎，精准地刺向了马匹前腿的关节处！
“噗嗤！”
长矛刺入马腿，战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腿一软，轰然跪倒在地！马背上的斥候头目猝不及防，惊叫着被巨大的惯性甩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卵石滩上，手中的弯刀也脱手飞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另外四名斥候猛地一滞！他们没想到溃兵中竟然有人如此悍勇，而且攻击如此刁钻！
“杀！”张老栓也趁此机会，从另一侧挥舞着弯刀冲了出来，状若疯虎，虽然不是直接冲向骑兵，但那拼命的气势也起到了威慑作用。
“放箭！快放箭！”摔在地上的斥候头目忍痛大喊。
一名斥候下意识地摘下了马鞍上的骑弓，搭箭欲射！
但王二的动作更快！他根本不理会那名弓箭手，在刺倒头目马匹后，毫不停留，身形一转，竟朝着距离他最近、因同伴落马而有些慌乱的另一名斥候冲去！他弃了长矛，反手拔出了腰间那柄缴获的后金弯刀，脚下蹬地，整个人腾空而起，刀光如同匹练，直劈对方因控制马匹而暴露出的脖颈！
那斥候没想到王二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慌忙举刀格挡！
“铛！”
两刀相交，火星四溅！王二这借助冲势的凌空一击，力量极大，竟将那斥候震得手臂发麻，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
而就在他格挡的瞬间，王二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人，而是猛地一拉他的马缰绳，同时身体借着碰撞的反作用力向下一沉！
那马匹被猛地一拉，吃痛之下，本能地人立而起！
“啊呀！”马背上的斥候再也坐不稳，惊叫着被掀落马下！
电光火石之间，五名斥候，一马被废，两人落马！剩下的两名斥候，包括那个拿着弓箭的，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打懵了，看着如同煞神般的王二和嗷嗷叫着冲上来的张老栓，又看到芦苇丛中似乎还有更多人影晃动，一时间竟不敢上前，下意识地勒住了马缰。
“扯呼！”摔在地上的斥候头目见势不妙，忍着剧痛爬起，也顾不上去捡刀和救援落马的同伴，对着还在马上的两人嘶声喊道。
那两名斥候如梦初醒，哪里还敢停留，调转马头，打马就向来的方向狂奔而去，连回头放箭都忘了。
被王二掀落马的那名斥候，刚挣扎着爬起来，就被冲上来的张老栓一刀砍翻在地。
转眼之间，五名斥候，两死三逃！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
沟渠里，狗剩瘫坐在泥水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仿佛在做梦。芦苇丛中的溃兵们也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打退了五名后金斥候！
王二拄着弯刀，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青筋暴起，刚才那瞬间的爆发几乎抽空了他的体力。他看着斥候逃跑的方向，知道此地绝不能留了。
“快！收拾东西！立刻过河！”王二用沙哑的声音嘶吼道，不容任何质疑。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犹豫。求生的本能被彻底激发，众人七手八脚地扶起伤员，捡起武器，也顾不上河水的冰冷和湍急，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冲入河中，向着对岸那片未知的、但暂时安全的黑暗，拼命跋涉而去。
王二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留下两具斥候尸体的河岸，拉起还在后怕不已的狗剩，转身也踏入了刺骨的河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