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在空旷的河面上呼啸,卷起细碎坚硬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如同针扎。视野所及,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头顶是铅灰色、低垂欲坠的苍穹;脚下是漫无边际、刺眼夺目的白。这白并非柔软,而是带着一种凛冽的硬度,那是被严寒彻底征服的黑河,在逊克县地界上铺开的一条巨大冰带。
与远方那条作为国界、声名赫赫的黑龙江相比,眼前的黑河名气确实小了许多。
它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传说,也少了几分浩荡奔腾的气势。然而,一旦严冬降临,北风这把无形的巨锁将它的每一朵浪花、每一丝涟漪都牢牢冻结,这条看似温顺的河流,便显露出它作为“宝河”的另一种狰狞而慷慨的面目。它不再流淌,而是凝固,将一整个秋天的丰饶与生机,全部封存在这厚达数尺的冰层之下,等待着最勇敢、或是最懂得它脾性的猎手前来叩问。
河面之宽阔,远非之前那个憋屈的小水泡子可比。
站在岸边望去,对岸的树木只剩下模糊的灰色影子,仿佛遥不可及。冰层被冻得“嘎嘎”作响,那不是形容词,而是真实的声音——在极致的低温下,冰体内部承受着巨大的应力,偶尔会发出清脆或沉闷的爆裂声,如同巨兽在冰壳下沉睡时骨骼的轻响。
正午惨淡的太阳吝啬地洒下一点光芒,照射在平滑如镜或堆积着波纹状雪垄的冰面上,反射出炫目到令人晕眩的、钻石碎屑般的光芒,晃得人必须眯起眼睛。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冰河死寂的庄严。墨绿色的吉普车,像个从钢铁厂里刚刚挣脱出来的怪物,带着一身与冰雪搏斗后的泥泞与风霜,宽幅轮胎上的防滑链碾过河岸边松软的积雪,然后毫不迟疑地冲上了光滑坚硬的冰面。它行驶得异常稳健,防滑链与冰面摩擦,发出规律而有力的“咔啦、咔啦”声,仿佛战鼓的节奏。
开车的是李卫国,他双手紧握方向盘,脸上戴着风镜,嘴角咧开,带着一种征服者的快意。吉普车在他的操控下,在宽阔的冰面上划出一道自信的弧线,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地停在了他判断的河心区域附近。车轮在冰面上留下清晰的、交织的痕迹。
车门“砰砰”打开,李卫国、林墨、熊哥三人相继跳了下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们,呛得人肺管子发疼,忍不住咳嗽起来。但三人只是用力跺了跺脚,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僵的四肢,眼中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那是一种混合了冒险的兴奋、对收获的期待以及雄性征服欲的复杂情绪,比任何炉火都更能抵御严寒。
“我滴个亲娘哎!”熊哥叉着腰,像一座黑色的塔矗立在冰原上。他极目四望,视野里除了白还是白,只有远处模糊的河岸线勾勒出世界的边际。
他兴奋地直咧嘴,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迅速凝成白霜,“这河面!这气场!真他娘的得劲!这才叫干大事的地方!那水泡子跟这一比,就是小孩撒尿和的泥坑!这冰窟窿底下憋着的,肯定全是硬货!膀大腰圆的鲤鱼、肥得流油的鲶鱼,说不定还有大胖头!比水泡子里那点小鲫瓜子,强他娘的一百倍!”
李卫国得意地拍了拍吉普车冰冷结实的车门,那“哐哐”的闷响在寂静的冰面上传出去老远,带着一种可靠的质感。“那必须的!熊崽,咱们之前那叫‘摸虾’,小打小闹!现在这才是正经八百的‘凿冰围猎’,是大兵团作战!”
他故意挺了挺胸脯,模仿着干部做报告的腔调,“同志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手脚放麻利,讲究效率!争取速战速决!搞完了,咱们还得按时回去,跟公社王主任详细汇报这次‘深入基层、指导冬季安全生产工作’的丰硕成果呢!”
说到“指导工作”四个字时,他特意拖长了音调,然后冲着一旁正在观察冰面的林墨,促狭地挤了挤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墨没有接话。他已经蹲下身,摘掉一只厚重的棉手套,用裸露的、瞬间被冻得通红的手指,拂开冰面上的一层浮雪。下面的冰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青黑色,隐约能看到冰层内部细密的气泡和纹路。他屈起手指关节,在不同位置“咚咚”地敲击着,侧耳仔细分辨着回声的细微差别。
河冰的结构远比静水池塘的冰复杂,厚度不均,受水流、暗涌的影响,有些地方看似平整实则脆弱,有些地方则冻得异常坚实。选点至关重要,既要考虑冰层能否安全承重和开凿,更要预判冰下鱼群可能聚集的“鱼窝”。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手指在几处可疑的位置划过,最终停在了一片冰面纹理看起来格外致密、颜色也略深的地方。这里的冰,敲击声沉闷而坚实,像敲在厚重的实木上。
“就这儿!”林墨站起身,斩钉截铁地指向脚下。
“得令!”熊哥往两只蒲扇大的手掌心里各啐了一口唾沫(唾沫几乎在离开嘴唇的瞬间就变成了小冰晶),搓了搓,然后稳稳抓住那根头部镶着特种钢尖、沉甸甸的钢钎。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腰马合一,双臂抡圆了,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钎尖!
“哐——!!”
第一声巨响,如同开山的炮声,猛地炸裂在空旷的冰河之上,回声荡荡,惊飞了远处枯草丛中几只觅食的寒鸦。坚硬的冰面被凿出一个白点,冰屑呈放射状飞溅开来,打在人的衣裤上沙沙作响。
“哐!哐!哐!!”
熊哥有节奏地、稳定而有力地挥舞着钢钎,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千钧之力。这不是精细活,而是纯粹力量与耐力的比拼。冰层远比预想的更吃劲,巨大的反震力通过钢钎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胀,但他眼睛眨都不眨,只是咬紧牙关,一下,又一下。冰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凹陷,白色的冰碴不断堆积在洞口周围。
李卫国也没闲着。他拿起另一根头部更扁、更适合扩大和修整洞口的冰镩,在熊哥凿出的雏形旁“吭哧吭哧”地帮忙清理和拓展。两人配合默契,一个主攻,一个辅助,效率惊人。
那辆吉普车就静静地停在他们身后十几米处,墨绿色的车身在雪白背景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它不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像是一座移动的、忠诚的钢铁堡垒。
这也是三个人能否顺利收获的基本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