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如同钢铁森林般轰鸣的造船厂，小柱子引着心潮依旧澎湃的朱瞻基，乘坐一辆由四轮马车改装的、行驶平稳迅捷的“蒸汽车”，沿着一条宽阔平整的“水泥”大道，向着天津卫东南方的海岸线驶去。窗外，田野、工坊、新建的居民区飞速掠过，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活力。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片被铁丝网、哨卡和连绵营房包围的巨大区域出现在眼前。高耸的旗杆上，一面巨大的、蓝底金龙戏珠的旗帜迎风猎猎作响——这是大明新式海军的军旗！这里，便是北洋舰队的主要驻泊和训练基地之一，大沽口海军基地。
相较于造船厂的喧嚣与粗犷，这里的气氛更加肃杀、整饬。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味、机油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纪律感。
车辆的通行证经过严格核验后，才被允许进入基地外围。小柱子与基地的军官交接后，一名身着笔挺的深蓝色海军军官常服、肩章闪耀的年轻校尉前来引路。这名校尉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刚毅，眼神锐利，行礼干净利落，汇报简明扼要，与朱瞻基在京师见过的那些勋贵子弟或卫所军官气质截然不同。
“卑职北洋舰队第一驱逐舰支队，‘飞鱼’号舰长，林啸风，参见太孙殿下！奉上峰令，引导殿下参观基地。”校尉的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朱瞻基点了点头，目光却早已被基地内的景象所吸引。
他们首先来到一处巨大的、用水泥铺就的校场。时值午后，阳光正好，校场上，正有超过千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在进行操练。
但眼前的操练，与朱瞻基认知中的“演武”完全不同！
没有散乱的队形，没有嘈杂的呼喝，更没有花哨的个人武艺展示。映入眼帘的，是如同刀切斧凿般的整齐队列！
士兵们同样身着深蓝色军服，上衣短峭利落，裤腿笔直，脚蹬锃亮的黑色靴，头上戴着无檐的硬顶军帽（类似后来的大盖帽雏形），更显精神抖擞。他们以“排”为单位，组成一个个严整的方阵。
“立——正！” 随着军官一声短促如金石交击的口令，所有士兵仿佛瞬间被无形的线绳拉扯，身体绷直，脚跟并拢，脚尖分开六十度，收腹挺胸，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整个校场，上千人动作整齐划一，竟只发出“唰”的一声轻响！那瞬间凝聚的肃杀之气，让朱瞻基呼吸都为之一窒。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报数！”
口令声此起彼伏，士兵们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转头、摆臂、报数，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和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尤其是那报数声，短促、洪亮、连贯，如同战鼓擂响，汇聚成一股强大的精神冲击力，震撼人心。
随后，是步伐训练。
“齐步——走！”
整个方阵如同一块蓝色的钢铁，开始向前移动。更让朱瞻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所有士兵迈出的步伐距离、抬腿的高度、摆臂的幅度，竟然完全一致！那“啪、啪、啪”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巨人的心跳，敲击在地面上，也敲击在朱瞻基的心头。这不仅仅是走路，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彰显绝对纪律和集体力量的仪式！
“这……这是何种操典？”朱瞻基忍不住低声问身旁的小柱子，他从未见过如此严苛、如此具有视觉冲击力的队列训练。
小柱子低声解释道：“回殿下，这是王爷亲自制定的《海军陆战队操典》，称之为‘队列训练’和‘正步训练’。王爷说，军人，首重纪律。队列训练，练的不是杀敌技巧，练的是令行禁止的服从，是融入骨髓的纪律，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集体意志！一支能走出如此步伐的军队，其战斗力，必然如臂使指，悍不畏死。”
朱瞻基闻言，心中巨震。他自幼习武，更随皇祖父观摩过京营操演，一直以为个人勇武和战阵变化才是军队根本。直到此刻，他才隐隐明白，四叔打造的这支军队，其强大的根源，或许首先就在于这种近乎苛刻的、将个人完全融入集体的纪律之中！
接着，他们参观了士兵的营房。干净得反光的水泥地面，被子叠得如同刀切的豆腐块，所有物品摆放都有严格规定，整齐划一到令人发指。甚至连毛巾、漱口杯的朝向都完全一致！这里没有寻常军营的杂乱和异味，只有一种冰冷的、高效的秩序感。
“内务条例，亦是王爷所定。”林啸风在一旁解释道，“王爷说，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细节之处，方能见真章。整洁的内务，能培养军人严谨的作风和良好的习惯。”
朱瞻基默然无语，他发现自己对“军队”的认知，正在被一次次颠覆。
随后，林啸风带领他们登上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军港的了望塔。当朱瞻基凭栏远眺时，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碧蓝的海湾内，并非只有他在船厂见到的那种庞大战列舰。还有数量更多、体型稍小但线条更加流畅、透着一股精悍之气的舰只。它们按照舰型大小和功能，整齐地停泊在指定的锚位上，桅杆如林，烟囱耸立，蔚为壮观。
林啸风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殿下请看，那边舰首有撞角、航速最快的，是‘猎豹级’驱逐舰，主要负责舰队警戒、侦察、雷击与反潜；体型稍大、火炮数量多、兼顾火力与航速的，是‘鹰扬级’巡洋舰，可作为舰队前卫或分舰队旗舰；更远处那些体型庞大、但航速较慢的，是‘巨鲸级’补给舰，负责为舰队提供远洋持续作战能力……”
每一艘战舰，无论大小，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或油漆的光泽。甲板上，可见水兵们正在进行日常保养或训练，同样秩序井然。整个军港，听不到多少喧哗，只有海风的呼啸、旗幡的猎猎以及偶尔传来的、清脆的传令钟声或哨声，显得无比肃穆而高效。
朱瞻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停靠在最近码头的一艘巡洋舰上。那正是他即将前往报到的“鹰扬”级巡洋舰“破浪”号。相比于庞大的“镇国级”，它显得更加矫健，舰体线条充满力量感，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显示着它不容小觑的火力。
“殿下，请随卑职登舰。”林啸风做了个请的手势。
通过悬空的舷梯，踏上“破浪”号坚实的甲板，朱瞻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甲板宽阔，铺设着防滑的木板，擦洗得一尘不染。各种缆绳、管道、设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身着不同颜色号衣（用以区分岗位）的水兵们见到军官，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立正行礼，目光炯炯，动作规范，随后又立刻投入到工作中，没有丝毫拖沓。
林啸风带着朱瞻基参观了舰炮甲板、指挥塔、轮机舱（仅在外围观看，巨大的蒸汽机和锅炉发出的轰鸣与热浪让朱瞻基再次心惊）、以及水兵居住的舱室。所到之处，无不整洁、有序，充满了严谨的科技感和严格的纪律约束。
尤其是在军官餐厅兼会议室，朱瞻基看到墙上悬挂着详细的海图、作战条例、舰艇结构图，以及一块巨大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复杂的航向计算和战术推演。这一切，都与他印象中那种依靠主将个人经验和个人勇武的旧式水师，有着天壤之别。
最后，他们来到了舰长室。林啸风从锁好的柜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用硬皮装订的册子，郑重地递给朱瞻基。
“殿下，这是《北洋舰队作战条令》暨《舰长手册》（基础版），以及《海军军官行为准则》。王爷有令，所有登舰实习人员，无论身份，必须熟读并严格遵守。请您在抵达任职岗位前，务必仔细阅读。”
朱瞻基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规定：从舰艇在不同海况下的航行规则，到火炮射击的诸元计算；从遇到敌舰时的战术选择，到日常生活中的礼仪规范；甚至详细规定了在何种情况下舰长可以自行决断，何种情况下必须请示上级……事无巨细，几乎涵盖了海军作战和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不再是一本兵书，而是一套将战争“工业化”、“标准化”的百科全书！
朱瞻基抬起头，望向舷窗外那无垠的碧海蓝天，看着港口内那些如同蓝色巨兽般蛰伏的舰队，再回想今日所见的一切——那钢铁的巨舰，那划时代的武器，那如同机械般精准的队列，那一丝不苟的内务，这严谨到极致的条令，以及身边这些目光坚定、纪律严明、充满自信的军官和水兵……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在他胸中奔腾、冲撞、最终轰然爆发！
他之前的所有不甘、屈辱、乃至那点争权夺利的小心思，在这支代表着绝对力量和崭新秩序的军队面前，显得多么卑微弱小！与驾驭此等强军，驰骋于万里波涛，征服那未知的广袤天地相比，困守于京师那一方宫阙，为了一个虚名而与亲人倾轧，简直是燕雀与鸿鹄之别！
“大丈夫……当如是！！！”
一个声音在他内心深处咆哮着，如同沉睡的雄狮终于苏醒！
他想起了皇祖父纵横沙场的英姿，想起了自己体内流淌着的、属于朱家的开拓与征服的血液！那些被他一度遗忘的、深植于灵魂深处的豪情与壮志，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支强大的新式海军彻底点燃了！
他要的不是那个囚笼般的皇位，他要的是这片浩瀚的海洋！要的是指挥这钢铁舰队开拓的功业！要的是让自己的名字，随着大明的龙旗，飘扬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紧紧攥住了手中的《舰长手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眼中却燃烧着无比炽热和坚定的火焰。那是一种找到了真正人生目标的火焰，一种渴望投身于伟大事业的激情。
“林舰长，”朱瞻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但却充满了力量，“这本条令，我会尽快熟读！绝不会辜负王叔的期望，也不会拖‘破浪’号的后腿！从今日起，我朱瞻基，便是‘破浪’号的一名实习军官，请林舰长严格要求！”
林啸风看着眼前这位仿佛脱胎换骨的皇太孙，从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属于真正军人的渴望与斗志，心中也生出一丝赞赏。他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殿下！欢迎登舰！”
小柱子在一旁，看着朱瞻基那激情澎湃、焕然一新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王爷的目的达到了。这颗曾经蒙尘的璞玉，终于在这铁与火的熔炉中，开始绽放出他本该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未来的大洋之上，必将多出一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明亲王统帅！
海风拂过“破浪”号的甲板，带着远方的气息。朱瞻基知道，他的人生新篇章，将在这艘战舰上，随着这浩荡的海风，正式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