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续下了两天，城市被浸泡在一片湿冷之中。周五晚上，林晓梦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地铁站。雨暂时停了，但空气里能拧出水来，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模糊的黄斑。
看见张磊等在老地方——站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手里没像往常那样提着零食或饮料，只是插在外套口袋里，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该来的总会来。林晓梦心里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她走过去。
“走吧，找个地方坐坐。”张磊看了她一眼，声音有些干涩。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地铁站附近那家他们常去的便利店。店里暖气开得足，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雾，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与潮湿。他们选了最靠里的那张小桌子坐下，塑料椅子冰凉。
张磊买了两杯热奶茶，推给她一杯。甜腻的香气弥漫开来，曾经是她喜欢的味道，此刻却只觉得腻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便利店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促销广告的欢快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晓梦，”张磊终于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杯壁，“我们……我们能不能别这样了？”
林晓梦抬起眼，看着他。他的眉头皱着，脸上是真实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别哪样？”她轻声问。
“就别再较劲了，行吗？”张磊的语气带着点烦躁，“安安稳稳的，不好吗？你看你现在，弄得自己多累？被人当枪使，被孤立，图什么呢？”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再次打开那扇她已经奋力关上的门。
林晓梦看着杯中晃动的棕色液体，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心里翻腾了无数遍的话说出来。这不是争吵，是最后一次坦诚。
“张磊，我不是在较劲。”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是不想……不想像现在这样，一眼就能看到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拿着勉强糊口的工资，算计着每一分钱，然后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大家都这样’。”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想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想学东西，想让自己变得更好，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哪怕很难，哪怕会碰壁，我也想试试。”
张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像是完全无法理解：“变得更好？在这破地铁站里？晓梦，你醒醒吧！咱们就是普通人，没背景没学历，能端稳这个饭碗就不错了！你那些想法，太不切实际了！”
“不切实际……”林晓梦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原来在他心里，她的努力和挣扎，始终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你变了，晓梦。”张磊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失望，“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什么价值，什么成长……那些能当饭吃吗？”
“是啊，我变了。”林晓梦没有否认，她甚至感到一种解脱，“因为我发现，如果我不变，我就会永远被困在原地，永远只能仰着头看别人，永远为了一点可怜的薪水忍气吞声。我不想那样。”
她顿了顿，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有些疼，但更多的是释然：“张磊，你想要的是安稳，是‘差不多就行’。可我想要的不止这些。我们……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这句话像一道清晰的界线，划在了两人之间。
张磊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林晓梦那双异常清澈和坚定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奶茶，喉结滚动了一下。
长时间的沉默。便利店的自动门开了又关，带入一阵阵冷风。
“所以……”张磊的声音沙哑，带着最后一丝不确定。
“所以，”林晓梦接过他的话，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到此为止吧。做回普通同事，对彼此都好。”
她说出来了。没有歇斯底里，没有互相指责，甚至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张磊猛地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犹豫或不舍。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平静的决绝。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行……林晓梦，你厉害。我希望你……你别后悔。”
说完，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推门融入外面的夜色里，一次也没有回头。
林晓梦独自坐在那里，看着对面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桌上那杯他没喝完的奶茶还在冒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
心痛吗？有的。像被细密的针扎过，泛起绵长而真切的酸楚。毕竟，那是她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曾经真切感受过的温暖和陪伴。
但奇怪的是，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让她虚脱的解脱感。
仿佛一个沉重的、一直拖在身后的枷锁，终于被卸下了。那个不断告诉她“你不行”、“别做梦了”、“认命吧”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她不用再为了迎合谁的期望而压抑自己，不用再因为坚持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愧疚，不用再在“做自己”和“维持关系”之间艰难地摇摆。
她自由了。
虽然这自由的代价，是割舍掉一段曾经珍贵的情感。
她在便利店里坐了很久，直到店员开始用拖把清理地面，示意快要打烊了。她才慢慢站起身，把两杯几乎没动的奶茶扔进垃圾桶，推门走了出去。
寒风立刻包裹了她，她裹紧了身上那件旧羽绒服，抬头望向夜空。雨后的天空墨黑，没有星星，只有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将天幕映成一片混沌的暗红色。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腑都被洗涤过一样。
路，终究是要自己一个人走的。
她迈开步子，朝着公交站走去。脚步初时有些虚浮，但越走，越觉得踏实。
再见，张磊。她在心里轻声说。
再见，那个曾经渴望依靠、不敢独自前行的自己。
接下来的路，也许会更难，但她会一个人，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