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田事件的风波,如同在哈尔滨这潭深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到了最核心的漩涡——日本特务机关。宋梅生深知,高岛和秋田绝不会甘心吃下这个哑巴亏,而他们最大的依仗和告状的终点,必然是鸠山彦。与其被动等待诘难,不如主动出击,在鸠山面前抢占先机和道德的制高点。
于是,在秋田等人灰头土脸地收拾残局后不久,宋梅生便整理好仪容,甚至刻意让脸色显得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和委屈,来到了鸠山彦位于特务机关大楼顶层的办公室。
鸠山的办公室依旧保持着那种混合着日式禅意与冰冷权力的独特氛围。檀香的烟雾袅袅,但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丝未散尽的硝烟味。鸠山彦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跪坐在茶几前的蒲团上,正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他穿着传统的和服,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机关长。”宋梅生在门口微微鞠躬,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噎。
鸠山彦没有抬头,只是用竹夹轻轻夹起一个烫好的小茶杯,用热水涮了涮,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仪式感。“宋桑,你来了。”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过来坐吧。这是新到的武夷山大红袍,尝尝。”
宋梅生依言走过去,却没有像鸠山那样跪坐,而是略显“失礼”地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一副强忍激动的样子。“机关长,我……”
“喝茶。”鸠山彦打断了他,将那只小巧如玉的茶杯推到他面前。茶汤橙红透亮,香气浓郁。鸠山这才抬起眼皮,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看向宋梅生,仿佛能洞穿人心。“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宋梅生没有去碰那杯茶,而是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语速加快地说道:“机关长!高岛股长和秋田他们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们动用特务科报废的武器,伪装成抗联,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我局里的后勤物资,还想栽赃陷害我宋梅生通共!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皇军法纪?还有没有您机关长?!”
他这番控诉,有理有据,情绪饱满,将一个受了天大委屈、急于寻求上级主持公道的下属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鸠山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轻呷了一口,品味着茶香。直到宋梅生说完,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宋桑,稍安勿躁。高岛君和秋田君,他们的做法,确实……欠考虑。”
欠考虑?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让宋梅生心中冷笑,但脸上却露出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机关长,这仅仅是欠考虑吗?这是赤裸裸的陷害!是内部倾轧!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警察局,我们特务机关,岂不成了笑话?!”
“所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鸠山彦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宋梅生,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高岛君那边,我会严厉申饬。涉案的人员,也会受到应有的处罚。那批物资,既然已经追回,自然是物归原主。”
“到此为止?”宋梅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他强压着“怒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机关长!他们这是想要我的命啊!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到此为止’?我不服!我必须向更高层申诉!我要……”
“宋桑!”鸠山彦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度,虽然音量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他盯着宋梅生,眼神锐利如刀,“你是在教我做事吗?还是觉得,我鸠山彦已经老糊涂了,看不清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了?”
宋梅生适时地表现出被震慑住的样子,身体一僵,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颓然”地靠回沙发背,低下了头,但肩膀依旧紧绷,显示着他的“不服”与“委屈”。
看到宋梅生“服软”,鸠山彦的语气又缓和下来,重新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的长者:“宋桑,你的能力,你的忠诚,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对帝国,对满洲国的贡献,我也从未忘记。但是……”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你要明白,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山里的抗联,是地下的共产党,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抵抗分子。内部的些许纷争,与剿灭这些帝国的蛀虫相比,都是小事。高岛君的做法固然愚蠢,但他的出发点,或许也是为了彻查内部的隐患,只是用错了方法。”
“为了帝国的大局,有时候,个人受点委屈,是必要的。”鸠山彦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梅生,“我相信,以宋桑的智慧,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内部斗得你死我活,岂不是正中了那些反抗分子的下怀?他们恐怕正在暗处看着我们的笑话呢。”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平衡术”!既安抚了宋梅生,又保住了高岛(至少表面上是),最后还抬出“帝国大局”这顶大帽子,逼着宋梅生忍气吞声。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展现了掌控力,又暗示他清楚高岛的小动作,只是暂时不想深究。
宋梅生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就是目前能从鸠山这里得到的最好结果了。他适时地露出一丝挣扎,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奈和疲惫的叹息:“机关长……您说得对。是我……是我一时激愤,考虑不周。为了帝国的大业,我……我受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被“说服”后的清明和一丝残留的“不甘”:“只是,经此一事,我担心日后与特务科的合作……”
“这个你放心。”鸠山彦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拿起茶壶,给宋梅生那只一直没动的茶杯续上热水,“高岛君那里,我会严令他,以后绝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你们都是帝国的精英,要精诚合作,共同维护哈尔滨的治安稳定。至于物资运输等方面,你照常进行,只要是为了公事,没人会再为难你。”
这番承诺,看似给了宋梅生一颗定心丸,实则也是一次敲打——你的动作我都知道,以后老老实实为“公事”干活,别玩花样。
“嗨依!多谢机关长明察!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为帝国效劳!”宋梅生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鞠躬,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感激的表情。
“嗯,去吧。茶要凉了。”鸠山彦挥了挥手,重新专注于他的茶道,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宋梅生再次鞠躬,然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鸠山的办公室。关上门的瞬间,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鸠山彦在他离开后,缓缓放下茶杯,走到窗边,看着宋梅生坐上车离开特务机关大院。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低声用日语自语道:“聪明的支那人……懂得借力打力,也懂得适可而止。不过,越是聪明的狐狸,尾巴越容易露出来……‘梅机关’的客人,应该会对你很感兴趣的。”
宋梅生坐在回程的汽车里,闭目养神。与鸠山的这次交锋,看似他占了上风,逼得鸠山出面“平衡”,暂时压制了高岛。但他清晰地感受到,鸠山那双眼睛背后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可能因为这次事件而加深了。所谓的“照常进行”,更像是一种纵容式的观察,等待着他犯下更大的错误。
而鸠山最后那句关于“梅机关”的暗示,如同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的心头。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他回到小楼,苏雯立刻迎了上来,关切地看着他。
宋梅生脱下大衣,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鸠山出面把事情压下去了,高岛暂时会消停点。”
苏雯松了口气,但看到宋梅生凝重的表情,心又提了起来:“那……是不是有别的麻烦?”
宋梅生走到客厅中央,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麻烦才刚刚开始。鸠山提到了‘梅机关’,我估计,那边很快就会有动静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在真正的审查到来之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他看向苏雯:“给‘掌柜’发报,把今天的情况,特别是鸠山的态度和‘梅机关’的动向,详细汇报。另外,催促一下王大力,三条线的试探,必须加快速度了。”
“好,我马上准备。”苏雯点了点头,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