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客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宋梅生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但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如弦,敏锐地捕捉着档案室方向传来的每一点细微声响——纸张翻动的声音,矢村信介偶尔低沉的询问,老钱那带着颤音的回答。时间像钝刀割肉般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不只是矢村信介,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尉官,以及面如死灰、几乎是被架进来的会计股长老钱。老钱的眼镜歪斜着,额头全是冷汗,嘴唇不住地哆嗦,看到宋梅生,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更加恐惧,眼神躲闪。
“宋桑,”矢村信介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但他冰冷的目光在宋梅生和老钱之间扫了一个来回,“这位钱桑,似乎对很多账目的细节记不太清了。尤其是几笔涉及特殊物资采购和现金支出的账目,支支吾吾,前后矛盾。”
老钱吓得一哆嗦,差点瘫软下去,带着哭腔道:“局、局长……我……我年纪大了,这、这账目太多,一时、一时想不起来……”
宋梅生心中冷笑,知道关键时刻来了。老钱是个好会计,做账是一把好手,但心理素质不行,被“梅机关”这股气势一吓,难免露怯。他必须把主动权夺回来。
“矢村长官,”宋梅生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和愤慨的表情,“您这话说的,老钱在我们局里干了十几年,向来兢兢业业,账目清晰是出了名的。您这么突然一来,阵势又这么大,别说是他,就是我也心里发毛,一时想不周全也是人之常情。”他这话看似在替老钱开脱,实则点出了审查的突然性和压迫性,将老钱的紧张归咎于外部压力。
他走到老钱身边,看似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股温和但坚定的力量传递过去,同时语气转为严厉,带着上司对下属的责备:“老钱,你也真是的!平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账目一定要清晰,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哪怕过去一年,也要说得清清楚楚!这是对皇军负责,对满洲国负责!你看你,关键时刻掉链子!”
老钱被宋梅生一拍一骂,反而奇异地镇定了一些,他扶正眼镜,嗫嚅道:“局长,我、我……”
“你什么你!”宋梅生打断他,转身面向矢村,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容,但眼神锐利,“矢村长官,这样吧,您把有疑问的账目指出来,我来帮老钱回忆回忆。毕竟很多开支,最终是我签的字,具体情况我比他更清楚。”他这是要以退为进,将解释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矢村信介盯着宋梅生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宋梅生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至少表面如此),带着几分被冤枉的委屈和想要自证清白的急切。矢村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那名捧着账本的尉官立刻上前,翻到做了标记的几页。
“这一笔,上个月十五号,特别经费支出,大洋五百块,用途标注是‘线人酬劳’,但无线人编号,无具体事由说明。”
“这一笔,三个月前,一批废旧军毯处理,收入远低于市价,经办人只有钱桑的签章,未见宋桑你的批复。”
“还有这一笔,半年前,通过码头运输的一批‘文具’,数量巨大,但入库记录模糊,接收单位不明。”
矢村信介每指出一笔,老钱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都是宋梅生特意在账目上留下的、看似模糊实则经得起推敲的“钩子”,用来应对可能的审查,也是将某些非常规操作合理化的关键节点。
宋梅生仔细听着,不时点头,等矢村说完,他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哎呀,矢村长官,您说的是这几笔啊!您这一提,我就全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他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演技自然流畅。
他先转向第一笔:“这五百大洋,是这么回事。当时我们得到线报,说有一伙土匪要在郊外聚集,可能对皇军的运输队不利。但线报来源非常敏感,是……是特务科高岛股长私下提供的一个绝密关系,他再三要求保密,绝对不能记录在案,以免暴露线人。我想着高岛股长也是为了公事,就特批了这笔钱,由老钱直接支出,我事后补签的字。这事儿,高岛股长可以作证!”他巧妙地把高岛拉了进来,既是挡箭牌,也是埋下一个钉子——如果高岛否认,那就是高岛有问题;如果高岛承认,那这笔账就圆上了。
矢村信介眼神微动,示意尉官记录下“高岛”这个名字。
接着是第二笔:“那批废旧军毯,嗨,别提了!当时仓库漏雨,泡了不少,都发霉有味儿了,本来就不值钱。正好有个山西来的老客商,贪便宜,愿意打包收走,说是运回关内处理。我想着堆在仓库也是占地方,还能回点本,就让老钱赶紧处理了。这种小事,一般就不需要我专门批复了,老钱按常规处理就行。怎么,价格有问题吗?当时市面就这个价啊!”他一脸无辜,把低价归结为货物瑕疵和快速处理的需要。
然后是最关键的第三笔:“那批文具?哦,那是给边境几个新设立的警察分所配发的。当时时间紧,任务重,后勤科忙不过来,我就让总务科直接经办了。数量是大了点,因为一次性配齐嘛。入库记录……老钱,是不是当时忙着别的事,给忘了登记详细了?”他看向老钱。
老钱此刻已经缓过劲来,连忙接口:“是是是!局长,我想起来了!那天正好是月底对账,忙得晕头转向,这批货又是晚上到的,我就先让人搬进仓库,想着第二天再补录,结果一忙就给……给忘了!属下失职!属下失职!”他连连鞠躬,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符合一个忙碌老会计的人设。
宋梅生叹了口气,对矢村信介无奈地摊摊手:“矢村长官,您看,这就是基层工作的实际情况。千头万绪,难免有些疏漏。但这些账,绝对都是实实在在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公务上,经得起查!您要是不信,可以去边境分所核实,或者问问高岛股长那天线报的事情。”
他一番解释,滴水不漏,合情合理,既解释了账面的模糊之处,又点出了客观原因,甚至拉上了高岛和边境分所作为旁证,将所有疑点都化解于无形。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掌握着对话的主动权,语气诚恳,态度配合,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
矢村信介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账本封面。他带来的专业会计人员已经初步核查过账目,表面上的平衡和逻辑是没问题的。宋梅生的解释,虽然有些地方略显牵强(比如高岛的线人),但也在情理之中,短时间内难以证伪。这个宋梅生,果然如高岛报告中所说,狡猾如狐,应对审讯的能力极强。
“宋桑的解释,很‘完美’。”矢村信介终于开口,语气平淡,但“完美”两个字咬得稍微重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账目本身,初步看没有问题。”
宋梅生心里稍稍一松,但知道这远未结束。
果然,矢村话锋一转:“但是,账面的完美,有时恰恰是最大的不完美。我很好奇,宋桑是如何在如此复杂的岗位上,将账目做得如此……清晰,同时又如此‘灵活’的?”
这话问得极具水平,直指核心——你宋梅生如果真是个贪官,账目应该更乱以便浑水摸鱼;如果是个清官,又何必留下这些可被质疑的“钩子”?这种游刃有余,本身就是疑点。
宋梅生心中凛然,知道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他脸上露出一种被质疑才华的苦笑:“矢村长官,不瞒您说,我留学日本时,旁听过几天经济学课程,对数字和管理有点兴趣。回来做事,就想着怎么才能既把事办好,又把账做明白。这可能就是……职业病?让长官见笑了。”他再次抬出“日本留学”的背景,既显示了自己的“先进性”,又暗示了自己对皇军的“亲近”。
矢村信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他合上账本,对身后的尉官吩咐:“将所有账目封存,带回机关进一步分析。”然后对宋梅生说:“宋桑,今天的询问暂时到这里。在最终结论出来之前,还是请你暂时留在局里,配合调查。”
“当然,一切听凭长官安排。”宋梅生恭敬地回答,心里却知道,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但“梅机关”的审查,绝不会仅仅停留在账本上。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
矢村信介带着人离开了小会客室,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老钱几乎虚脱,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宋梅生走过去,递给他一杯水,低声道:“没事了,老钱,你做得很好。回去休息吧,什么也别多说。”
老钱感激地点点头,踉跄着离开了。
宋梅生独自站在房间里,看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账本这一关过了,但“梅机关”的阴影更浓了。矢村信介最后那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接下来,他们会从哪个方向突破?高岛那边,又会有什么新动作?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矢村信介等人上车离去。车灯划破昏暗的暮色,像野兽冰冷的眼睛。
“雯儿,”他轻声自语,仿佛苏雯就在身边,“看来,我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