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那阵翅膀拍打的声音只响了一下，便戛然而止。整片松林陷入一种异样的静默，连风都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不再吹动针叶。
李文缓缓将手从松针上收回，指尖沾着一点紫痕，他没有去擦。刚才那一声轻响不是鸟，也不是寻常飞虫，更像是某种节肢生物展开膜翅的试探。他抬头看向赤奴，声音压得极低：“它们在等。”
赤奴没回头，刀锋仍对着林子深处，左手却已悄悄做了个手势——两名骑兵立刻散开，一人伏地侧耳贴土，另一人攀上矮岩，眯眼扫视四周树冠。
“地面没震。”伏地那人低声回报，“但东边草丛有压痕，新踩的。”
赤奴眉头一拧，扭头看向李文：“是不是它们调头了？”
李文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已将罗盘轻轻托出怀中。指针晃了几下，最终稳在东南偏南的方向，颤动频率变得缓慢而规律，像某种呼吸的节奏。他低声说：“不是撤，是换路。它们绕开了火墙和烟雾，正从地下穿行。”
“地下？”赤奴目光一凝。
“这林子底下有空隙。”李文用木剑尖戳了戳脚边的腐土，泥土松软，剑尖陷进去半尺就碰到了一层硬壳般的物质，“不是自然形成的，是虫群长期掘进压实的结果。它们早就在铺通道。”
赤奴啐了一口，抬手抹掉脸上溅到的泥点：“难怪连鸟都不叫。这些东西把这片林子当自家后院用了。”
李文没接话，只是慢慢蹲下身，手指在那层硬壳边缘划过。触感滑腻，带着微微的温热，像是活物表皮。他忽然想起苗寨石屋里那些在陶罐中游动的蜈蚣——头部肿胀，瘤体泛光，动作整齐得不像野虫，倒像是被谁统一号令的兵卒。
“那个黑袍人……”他开口，语气平静，“他不是在炼蛊，是在训练。”
赤奴听得一愣：“训练？虫也能听令？”
“不只是听令。”李文站起身，把罗盘收好，“你看它们推进的方式——列队、变向、分兵围堵，甚至懂得利用藤蔓弹跳追击。这不是本能，是战术。有人在用鼓声传递指令，节奏变化对应不同命令。”
赤奴眼神变了。他在西域带兵多年，一听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支能执行复杂调度的毒虫部队，背后必然有一套完整的指挥体系。这不是山野巫术，而是经过系统演练的战争手段。
“五毒教……”他咬牙吐出这三个字，“他们什么时候练出这种东西了？”
“不是最近。”李文靠在一块岩石上，右臂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我查过边境三郡的疫报。最早出现类似症状是一个半月前，在澜江下游的两个村落。当时只以为是湿毒入体，用药无效才上报。可若从那时算起，他们至少准备了四十天以上。”
赤奴沉声道：“也就是说，这场毒瘴根本不是突发，是步步推进的？”
“对。”李文点头，“先污染水源，再释放低浓度毒雾麻痹牲畜与守军感知，接着培育毒虫种群，最后通过特定信号激活。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第三阶段。”
两人沉默片刻。远处依旧没有动静，但那种被盯上的感觉越来越重。
赤奴终于开口：“主上，眼下我们四人带伤，马只剩三匹，硬拼不行。要不要先退到外围，等援兵？”
李文摇头：“不能退。一旦撤离，他们很快会察觉我们来过，苗寨必定加强戒备，甚至销毁证据。我们必须搞清楚他们在养什么、怎么控、下一步往哪放。”
“可你怎么进去？你这状态……”赤奴盯着他苍白的脸色，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不现在进去，明天再进。”李文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巾，递给赤奴，“帮我包一下手臂。夜里得处理伤口，不然明天走不了两步就得倒。”
赤奴接过布巾，皱眉看他脱袖。伤口比想象中深，边缘发乌，显然已有毒素侵入。他一边用力扎紧止血，一边低声道：“你打算怎么混进去？那寨子进出都要验符，外人根本进不去。”
“验符的人，未必认得所有民夫。”李文忍着痛，声音平稳，“我看过寨外每日清晨都有药农挑担入寨，采买药材。他们穿粗麻衣，戴斗笠，脸常被熏得发黑。只要换装，避开守卫视线，混进去不难。”
“那你一个人去？”赤奴冷笑，“上次差点没出来。”
“这次不一样。”李文握住木剑，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我知道他们会从哪个方向围堵，也知道鼓声代表什么命令。而且……”他顿了顿，“我不打算深入太久，只看一眼就够了。”
“看什么？”
“指挥的地方。”李文目光沉下来，“能让这么多毒虫听令，那人一定在现场。要么在高处了望，要么在暗室操控。只要找到那个位置，就能反推他们的控制方式。”
赤奴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从你决定来南疆那天起，就在等这一刻。”
李文没否认，只是轻轻活动了下右臂，确认包扎稳固。“五毒教能在南疆扎根这么久，绝不止一个苗寨。这里是前哨，后面还有更大的据点。但我们必须先拔掉这颗钉子，否则整个西线都会被拖进泥潭。”
赤奴叹了口气，转身招手叫来一名骑兵。“阿莫，你连夜回营，把消息送出去——就说南疆发现大规模毒物调度迹象，请求增派斥候与轻骑，三日内必须赶到指定接应点。”他又转向李文：“你说的位置，我都记下了。”
“别让太多人知道。”李文提醒，“尤其是朝廷那边。现在还不是公开的时候。”
“明白。”赤奴点头，“只调咱们自己的人。”
安排完毕，天色已近黄昏。松林上方的光线逐渐变暗，树影拉长，地面那层硬壳似的虫道表面开始泛出微弱的潮气。
李文靠着岩石坐下，闭目调息。赤奴守在一旁，一手按刀，目光始终没离开林子深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李文忽然睁眼：“你刚才说，你是奉调来查情报的？”
“嗯。”赤奴点头，“半个月前你就传令下来，让我留意南疆异动。我带人巡了三趟边境，发现几处水井干涸得不对劲，牛羊死法也怪，才决定亲自过来探一探。”
“所以你不是偶然撞见我？”李文问。
“当然不是。”赤奴嗤笑，“你以为我会在这种时候带几个人乱闯毒区？我是顺着你留下的标记找来的——你在第三处岔路口刻的箭头，还记得吗？”
李文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我还以为没人看得懂。”
“也就我能认出来。”赤奴哼了一声，“别人还以为是野猪刮的。”
两人对视一眼，气氛稍稍松了些。
夜风终于吹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李文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木剑，剑柄上的血已经干了，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
“明天拂晓行动。”他说，“你派人守住西侧出口，万一我被发现，别硬冲，放烟掩护就行。”
“你要活着回来。”赤奴盯着他，“不是为了任务，是为了接下来的事。你还答应过要重建南疆农政，不能死在这儿。”
李文笑了笑，没回答。
远处，一片松针忽然无风自动，轻轻翻了个面，露出底下那圈尚未褪去的紫痕。
一只甲虫从枯叶下爬出，六足细长，背壳泛着幽光，停在离李文脚边不到两尺的地方，触角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