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石场的空气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变得黏稠。
凌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从二楼观察窗垂下的审视，来自各个摊位老板的警惕，还有混在人群里那些“眼线”愈发频繁的通讯动作。但他没停。
艾莉丝的声音在骨传导耳机里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F-33展台，编号771，流拍六次。墨先生模型显示屏蔽层有17%概率存在贯穿裂缝。”
“避开，裂缝太明显，庄家可能做了反向标记。”
“G-12，编号892，能量读数F级，重110公斤。”
“这个。”
凌走到G-12展台时，摊主是个眼皮浮肿的老妇人。她甚至没抬头，只是指了指标签：【废料，按重量卖，每公斤8灵晶】。
八百八十灵晶。凌刷卡，让人把这块桌子大小的矿胚运到开解区。
这次他没现场开。赌石场有个“托管开解”服务——支付额外费用，场子提供封闭式开解和保密交割。费用是成交价的百分之五，但对现在的凌来说，这笔钱值得花。
“开解结果会直接发到你终端。”老妇人终于抬眼看他，眼神浑浊得像隔夜茶，“小伙子，二楼有人不希望你继续玩了。”
“我知道。”凌说。
四十分钟后，终端震动。托管开解报告简洁得冷酷：【编号892，内蕴c级灵晶矿脉，净重42公斤，纯度73%，估值：五万四千灵晶。已转入保密账户。】
凌关掉光屏，余额跳到了十二万三千。
墨先生走在他身侧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几何增长开始了。但加速度越大，阻力也越大。二楼那位不会放任你掏空他的场子。”
“他不会现在动手。”凌走向下一个区域，“赌石场有自己的规矩——客人凭本事赚钱，庄家只能看着。除非客人出千。”
“所以他在等你犯错。”
“我不会。”
第十一块矿胚是场豪赌。
这块在“精品区”边缘，标价两万灵晶。能量评级A-，标签上写着：【疑似远古沉积层伴生矿，结构复杂，建议专业机构竞拍】。最重要的是，它没有流拍记录——这是赌石场自己挂出来试水的货。
凌站在展台前时，周围自动清出一片真空区。
精品区的客人不多，个个衣着体面。他们看凌的眼神像看闯进珠宝店的野狗——好奇，但更多是嫌恶。一个穿丝绸长袍的中年男人甚至对同伴嗤笑：“现在什么人都能进精品区了？”
凌没听见一样。他伸出手，掌心悬在矿胚上方十厘米。
这次的神识渗透像在潜泳。矿胚的屏蔽层厚得像深海压力，而且内部结构异常复杂——他能感知到至少七种不同的能量纹理交织在一起，有的像蛛网，有的像漩涡。墨先生的模型在这里作用有限，因为数据样本太少。
但凌“感觉”到了别的东西。
在那些混乱纹理的最深处，有一种微弱的、稳定的搏动。不是能量茧那种缓慢心跳，而是更接近……呼吸。仿佛矿胚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沉睡，每一次“呼吸”都带动周围的能量流产生涟漪。
他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两分钟。
二楼观察窗后，貔貅主转金属核桃的速度慢了下来。
凌收回手，对展台后的工作人员说：“我要现场开解。”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仿生人，面部表情模块似乎有些故障，微笑僵硬得诡异：“精品区矿胚现场开解需支付额外保证金，金额为成交价的百分之三十。若开解后估值低于成交价，保证金不退。”
“可以。”
“另外，”仿生人的眼球转动时发出轻微的齿轮声，“按赌石场规定，精品区现场开解需有三位资深鉴定师在场公证。现在请鉴定师需要时间，您可能需要等待——”
“不用等。”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所有人抬头。
貔貅主出现在观察窗外的环形走廊上。他真的很胖，像一座肉山裹在绣金线的长袍里，但走路的姿态却异常轻盈。手里那串金属核桃还在转，每一颗都有鸡蛋大小，表面刻着复杂的符文。
他沿着螺旋楼梯走下来，脚步声被厚地毯吞没。赌石场瞬间安静，只有解石机在远处工作的嗡鸣。
“我来当公证人。”貔貅主在凌面前三步外站定。气势像一堵墙，“按规矩，庄家不能当公证，但我是‘特邀顾问’，有豁免权。你同意吗？”
他的眼睛很小，嵌在肥肉里，但目光锐利得像针。
凌看着他转核桃的手——那串核桃的转动节奏有种奇怪的规律，每七圈会有一次微不可察的停顿。是某种计数？还是……
“同意。”凌说。
“爽快。”貔貅主笑了，露出镶着金牙的牙齿，“那就开始吧。解石机用三号，那台精度最高。”
精品区的解石平台比普通区大一圈，机械臂也更多。当矿胚被固定时，六盏无影灯从不同角度打亮，连最细微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凌亲自设定切割参数。
他在控制台上输入坐标时，手指稳得像手术医生。第一刀不切矿胚本体，而是切掉外层五毫米的“风化皮”——这是标准操作，但凌选的切割角度很刁钻，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色带。
金刚石轮落下。
火花是暗红色的，说明凝晶岩密度极高。当第一片岩壳剥离时，暴露出的切面让围观者发出一片低呼。
不是灵晶。
是密密麻麻的、蜂窝状的空洞结构，每个孔洞只有针尖大小，深不见底。
“蚀空洞，”貔貅主点评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这种结构一般意味着内部能量严重流失。两万灵晶，亏了。”
凌没说话，输入第二组坐标。
这次切割深度设定为三厘米，位置选在蜂窝结构的正中心。
机械臂移动时发出轻微的伺服电机声。当切割轮切入第二层时，火花颜色变了——从暗红转为青白色，而且爆出的火花里夹杂着细小的光点。
三秒后，切面暴露。
貔貅主手里的核桃停了。
那是一片完整的结晶面，但不是平面，而是层层叠叠的、像花瓣一样绽放的晶体簇。每一片“花瓣”都透明得像冰，内部封存着流动的银色光雾。光雾在晶体中缓慢旋转，形成无数微小的星璇。
“时空砂……”有人失声叫道。
赌石场死寂。
时空砂不是灵晶，不是任何已知的伴生矿。它是一种理论上存在、但极少在自然界中形成的奇物——传说只在时空剧烈扭曲的区域，有极低概率在灵晶矿脉中凝结。作用是稳定能量传输中的时间变量，是制造超光速通讯核心和高级预言仪器的必须材料。
按克卖。一克时空砂的市价，是同等重量灵髓凝膏的二十倍。
眼前这片晶体簇，至少有八十克。
貔貅主的脸在无影灯下白得像纸。他重新开始转核桃，但这次节奏全乱了。过了足足十秒，他才挤出一句话：“……估值。”
仿生人工作人员用扫描仪扫过晶体簇，光屏上的数字疯狂跳动，最后停在一个让所有人呼吸停滞的数字：
【估值：一百六十二万灵晶。】
凌弯腰，用特制镊子小心翼翼取下那片晶体簇，装进多层屏蔽的储存盒。盒子闭合的瞬间，银色光雾在里面流转，像封装了一片星空。
他直起身，看向貔貅主。
胖子的金牙在灯光下闪了一下。他忽然笑了，笑声又干又涩：“好本事。我经营这场子三十年，见过开出一百万灵晶的，但开出时空砂的，你是第一个。”
“运气。”凌说。
“是吗？”貔貅主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那你接下来还能不能维持这种‘运气’，我很期待。”
他说完转身，长袍的下摆在地毯上拖出沙沙声。上楼时，他背对着凌挥了挥手：“继续玩，小伙子。我的场子，输得起。”
但凌看见他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左手做了个极快的手势——食指在核桃上敲了三下。
凌没再继续。
他带着时空砂回到“星梭号”时，瑞娜正对着物资清单发愣。当她看到储存盒里的银色光雾，又看到凌终端上更新后的余额——一百七十四万三千灵晶——她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她说：“我需要重新做预算了。”
采购清单被全息投影在工程台上。原本用红色标注的“紧缺项”现在可以全部勾选，甚至还能加上几个之前不敢想的“奢侈项”。
“星髓，三百克，黑市报价八万灵晶。现在可以买。”
“虚空铁，五十公斤，用于飞船护盾升级。”
“神经接驳液，高纯度，二十升。”
“还有这个，”瑞娜点开一个加密条目，“‘静滞力场发生器’，便携式。虽然要三十五万，但如果你要进‘漂游深渊’，这东西可能救命。”
凌点头：“买。”
瑞娜开始操作采购终端。她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滑动，每一笔交易都附带加密协议和匿名交割指令。艾莉丝在旁边辅助，伪造交易路径，让资金流看起来像来自十几个不同的外围账户。
墨先生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闭着眼，像在养神。但凌知道，老者的神识正覆盖着整艘飞船——他在警戒。
一小时后，瑞娜停下。
“第一批材料已经下单，三小时内会送到第七码头的中转仓库。但有个问题。”她调出一份供应商档案，“卖星髓的那家店，背后是‘克罗尔生物集团’的关联企业。”
凌皱眉：“他们认出我了？”
“不一定。交易全程匿名，但他们肯定会查资金源头。一百七十多万灵晶的流动，在永恒集市不算巨款，但也不小。如果克罗尔集团正在找你……”
她没说下去。
终端在这时响起通讯请求。不是加密频道，而是公开频段的视频通话。
请求方显示：索菲亚·陈。
凌和瑞娜对视一眼，按了接通。
索菲亚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工程台上方。她今天穿着深蓝色的商务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背景是她办公室的那面落地窗，窗外是永恒集市连绵的灯光。
“凌先生，恭喜。”她微笑，笑容恰到好处，“赌石场开出时空砂的消息，现在已经传到集市管理委员会了。你知道时空砂的官方收购价是多少吗？”
“不知道。”
“两百一十万灵晶。委员会愿意溢价收购，用于维护集市的跨星域通讯阵列。”索菲亚向前倾身，“但我建议你别卖。时空砂在市场上是有价无市的东西，留着，关键时刻能换到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凌看着她：“你打电话不只是为了给我建议。”
“当然。”索菲亚的笑容淡了些，“两个小时前，克罗尔集团向集市安全部提交了一份‘异常资金流动监控申请’。他们没说具体目标，但申请里提到了‘疑似通过赌石洗钱的危险个体’。安全部批了，监控级别是三级——意味着他们可以调取你过去七十二小时的所有交易记录，包括匿名账户。”
瑞娜的手握紧了。
“不过，”索菲亚接着说，“我刚好有个朋友在安全部数据审计处。那份申请暂时被‘技术问题’卡住了，大概能拖十二小时。”
凌沉默了几秒：“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的合作提议。”索菲亚的影像变得稍微模糊，像是信号受到干扰，“凌，你现在是一块肥肉。貔貅主、克罗尔、还有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东西，都会扑上来。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麻烦。”
“你怎么知道阴影里有什么？”
索菲亚没直接回答。她抬起左手，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戒指上的花纹在视频里看不清细节，但凌记得，那纹路和黑月家族的徽记有微妙的相似。
“十二小时后，监控申请会通过。”她说，“在那之前，如果你需要帮手……你知道怎么找我。”
通讯切断。
工程台陷入沉默。储存盒里的时空砂还在缓缓旋转，银色的光雾在盒壁上投出流动的影。
墨先生睁开眼睛，缓缓说：“她没说谎。安全部的数据流里，确实有指向我们的查询指令，刚刚被重定向了。”
“她能信任吗？”瑞娜问。
“不能。”凌说，“但她现在有用。”
他看向舷窗外。永恒集市的灯火像一片倒悬的星海，明亮，冰冷，每一盏光后面都可能藏着牙齿。
一百七十四万灵晶。
钱越多，船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