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无名的女子。
不,也曾有过几次名字,但她从未对其倾注过感情或赋予意义。
反正是随时间流逝便会消失的名字。
若特意倾注感情,反而会成问题。
因为这样一来,在下一次重复时间时,它会残留心中,成为芥蒂。
女子必须不断重复人生。
直到抵达所期望的结果为止,这是赋予她的使命。
那样的事情,有多少次了呢?
次数太多,多到无法计数去回想。
如今还能记起的“第一次”,严格来说也是大约超过一千次时的记忆了。
数字到了如今,已不再重要。
姑且粗略地以“万”相称吧。
或许比那还要多上数倍,但女子决定就当作是一万次。
无数的人生。
为了什么必须如此重复,连最初的意义也早已忘却的时刻。
在重复过程、勉强朝着稍好的方向前进时,便来到了此处。
即便如此,女子仍努力尝试回忆。
必须记住曾有过名字的岁月。
必须记录下曾能短暂展露笑颜的时光。
因为那是支撑女子坚持下去的动力。
- ■■啊。
回想起那看似不耐烦却又带着亲切呼唤的名字。
那是再也无法听到的名字了。
当她回到最初时,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就连重要的记忆,也曾被扭曲为妄想。
女子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许多。
也曾成为中原最顶端的霸主。
也曾成为历史上最大镖局的镖主。
也有过成为武林盟主的人生。
还有过成为一家世家家主的记忆。
度过了如此多的人生。
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
然而,她从未因此停歇。
事实上,即便反复思量,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这样活着罢了。
正因如此,女子。
她既厌恶着那与自己容貌相同的“半身”。
同时,也羡慕着她。
在重复的人生里,对方能选择遗忘,而自己却不能。
正因经历了遗忘,才能始终保持相同信念的她,实在令人羡慕。
在无数的经历中,女子回想起自己曾坚守信念的那数百次人生。
她也有过努力拯救世界的时期。
曾将那视为信念,也曾以为是上天赋予自己的使命。
真是可笑。
即便是那般坚定的信念,在无尽的岁月面前,也终会腐朽、磨钝。
女子正是如此。
如今她心中所剩的,既非信念,也非使命感。
那些东西早已锈蚀、崩塌,不复存在。
她所余下的,唯有淡淡残留的回忆。
- 太辣的不太行。不好吃。
对辛辛苦苦做好的食物嘟嘟囔囔的声音。
- 好冷。对吧?
说着想牵牵手之类的傻话的笨拙。
- …我先走了。对不起。
为了救她而献出自己生命的决绝。
正因她将这些都刻骨铭心地记着。
才只是,这样活着。
随着时间流逝,她放弃了越来越多。
每放弃一样,都感到心如刀割。
但最终,必须一样样舍弃。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是女子自己吗?不。
女子从未珍视过自己的性命。
死了,不过是重新从最初开始罢了。
她所珍视的,并非如此。
从轻微的开始,到珍贵的事物,逐一放弃。
放弃了曾有人呼唤的名字。
放弃了曾温柔握住的手。
停下了总是主动迈出的脚步。
在尚能计数的日子里,她终于领悟:
想要守护。
然而,这样做反而无法守护。
不断舍弃。
每次都感到心脏被撕扯的痛楚。
这痛楚,并未因习惯而麻木。
必须舍弃一样。
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不是“我”活下去。而是“他”活下去。
最终总是走向崩坏、一再崩坏的世界。
女子所渴望的,唯有一件事。
比起期望自己得到遗忘。
更希望他能在结局未定的世界里活下去。
信念与自豪。
比起那些终将被时间磨钝的无用之物,
对无名的女子而言,那才更为重要。
因此,她更加放弃了去到他的身边。
他与自己的性情不同,是个能为他人轻易献出生命的人。
而为自己而活、最终燃尽生命的轮回,她已经历太多。
可笑的是。
在没有她的人生里,他大多都活得更久。
直到世界崩坏、腐朽为止。
并非如此——她否认着,又继续尝试活了几次之后啊。
女子终于能够放弃否认了。
没有自己,他才能活下去。
即便确信如此,仍难以轻易放手的,是那卑劣的执着和贪念。
现在不也是如此吗?
终究无法放弃待在他身边的执着。
从自己的“半身”那里获得目光,以此代偿,却无法抛弃那丑陋的嫉妒心。
明知必须舍弃一切,却分明仍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之物。
正因如此,才会如此震惊。
“有人告诉我。”
最初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仇敌。
“将我送回过去的时间的,”
后来却成为珍贵的挚友。
而到了更远的未来,更是为她取名、呼唤她的夫君。
“说是你做的……对吗?”
这意味着,女子连那“最终也无法舍弃之物”,都一并舍弃了。
***
听到我的问题,天魔的眼神,分明是惊讶的。
我从没见过她睁得如此大的眼睛。
那双总是盛满傲慢与冰冷的眼眸,竟能睁得这么大。
那表情,竟与现世的魏雪儿有些相似。
‘我在想什么。’
我立刻将这念头从脑中抹去。
只是长相相似产生的错觉罢了。
那可怕的存在,怎么会和那莽撞丫头一样?
‘只是长相相似产生的错觉。’
仔细一想,这本身也是个问题。
比较身后倒下的小剑圣与天魔的面容,除了发色和瞳孔,几乎可以看作是同一个人。
为何会这样?
与此同时。
‘这条胳膊为何如此躁动不安。’
左臂上依然感受到的敌意,也是件令人困扰的事。
这本是面对血魔时才会有的感觉。
为何面对天魔时,也会感受到同样的情绪?
反观魏雪儿,为何却没有这种感觉?
‘怎么回事。’
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至少……天魔与血魔有所关联,这点似乎没错。
那么,换而言之,既然天魔与魏雪儿有关联,
是否也意味着血魔与魏雪儿有关联?
‘血魔和魏雪儿?’
怎么可能?
想到这个,事情就变得太复杂了。
剑尊怎么会把那样的魏雪儿当作孙女养大。
因此,我必须深究,剑尊为何会将她那样的魏雪儿当作孙女抚养。
这并非此刻该回想的事。
‘现在重要的是……’
此刻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有眼前的天魔。
面对她,无法分心他顾。
不会有哪个疯子能在面对那般浩瀚的存在感时,还能去想别的。
更何况,天魔此刻正罕见地身体僵硬着。
‘……现在偷袭,能赢吗?’
这种微不足道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我心知肚明绝无可能。
刚才可是亲眼目睹了小剑圣是如何被击败的。
不,别说看清,连看都没能看清,动作实在太快了。
‘这路还他妈的远着呢。’
看到那个,才再次切实感受到,自己曾想抵达的那个境界,是多么高不可攀。
区区化境,根本望尘莫及。
重新想起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实在令人很不舒服。
“……嗯。”
天魔听了我的问题,僵了片刻。
随即很快放松身体,托起了下巴。
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片刻之后。
咯噔噔——!
她松开了压制着空间裂痕的手。
咔嚓嚓——!
被强行闭合的裂痕,压力一解除,便如同积蓄的力量得以释放,重新显现出来。
随即——
咕呜——!
“……!”
和刚才一样,身体被拉向裂痕的感觉再次传来。
我正慌忙想要提起内力——
“是这样吗。最终,除了那个方法,似乎别无他解了呢。”
天魔看着我,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
“扫兴了。”
说这话时,她的眼眸不知为何,光芒似乎黯淡了些许。
“突然说什么……”
“进入此门,你便可回到原本的世界。”
“……什么?”
听到这话,我看向那道裂开的缝隙。那缝隙难道就是通往我所在世界的门?
‘它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
简直莫名其妙。
我在这里做了什么吗?
‘既然这样,那“后悔”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和唐帝文所说的,岂不是毫无关联?
天魔指着开启的门扉说道:
“现在,去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勉强挤出的这句话,让天魔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你本就心知肚明,这问题并非真为寻求答案。”
“……”
“你以为本座当真不知?”
听到天魔的话,我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还以为自己多少蒙混过去了,看来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意图。
确切地说,听到答案固然好。但正如她所言,那并非本质。
我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转移她的注意力罢了。
但是。
‘那个回答,不就意味着……’
将我送回过去的,果然是她本人,可以这样理解吗?
“……为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吐出了疑问。
到底为什么?
究竟为何,又是用什么方法,将我送回过去的?
“你为什么要……”
“不知道。我并非你那个世界的人。”
“别骗我。你知道……”
“骗你?”
听到我的话,天魔皱起了眉头。
同时,一股骇人的威压从她身上爆发开来。
“对本座一无所知的你,休要妄加揣测。本座相当不快。”
“……”
似乎是触怒了她的心情,她撇着嘴说出的这句话,让人不寒而栗。
仅仅是释放威压,空气便仿佛为之扭曲。
我在这威压下几乎窒息,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你本非此世存在,就此消失吧。”
“……我还……没有。”
“你已实现了此世所期望的意志。此门便是明证。”
天魔如此说道。
但我什么都没做。
“无论作何选择,结果都不会改变。”
这是唐帝文对我说过的话。
以此推想,我来到此世后,尚未来得及做任何事。
是看穿了我的表情吗?天魔维持着冰冷的眼神,对我说道:
“你似乎有所误解。”
“……什么?”
“原本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是什么意……”
- 是害怕魔剑后为护你而死吗?因而想要救她?
“……!”
- 还是说,怕身后那些杂碎受伤?
天魔轻描淡写说出的话,让我全身僵硬。
这些事,天魔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不顾震惊的我,天魔继续说道:
“不知你曾作何梦想,但将你送来此世的存在,似乎也有不明之事。”
“……你……”
“只要本座尚在,你能改变的,便什么也没有。”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何连这些都知道?
“可笑的问题。你岂非早已知晓本座的身份?”
天魔看着我笑了。
“本座是天魔。此外别无他名。即便曾经有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平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不知她做了什么,我僵硬的身体无法挣脱她的触碰。
手臂在颤抖。
或许是厌恶天魔的碰触,左臂正疯狂地颤抖。
天魔瞥了一眼我的手臂,眼角微挑,对我说道:
“本座早已遗忘。”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魔境门急速扩大。
“你也该如此。”
随即,那道裂痕便将我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