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的阴影如同垂天之幕,横亘在灰黑色荒原的尽头,即便相隔甚远,那股苍凉、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的宏大压迫感,依旧如无形的潮水般阵阵袭来。荒原之上,凛冽的寒风卷起地面厚厚的灰烬,形成一道道低矮的、缓慢移动的灰色尘柱,发出呜咽般的风声,更添几分萧瑟与不祥。
杨凡站在缓坡顶端,衣衫在风中微微拂动,面色沉凝如铁。他的目光先是在远方那令人心悸的断魂崖黑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如同最精准的标尺,迅速落回坡下不远处那片岩石凹陷处。神识已经如同最细密的触须,悄无声息地蔓延过去,避开了正面,从侧面和上方迂回探查。
凹陷处由三块巨大的、仿佛从断魂崖方向崩落至此的黑色岩石天然形成,呈半环形,背对着腐泽方向,开口朝向荒原深处,是一个相对避风的所在。岩石表面布满了风蚀的痕迹和灰烬,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神识反馈回来的信息逐渐清晰。
有灵力波动,不止一处,但都极其微弱且内敛,显然是经过了刻意的收敛和掩饰。波动属性并不统一,有两人,或许三人?其中一道气息……竟然让杨凡感到一丝极其隐晦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感应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没有强烈的敌意或杀意散发,但也绝非善意融融,更像是一种紧张的戒备和观望。
凹陷处内部似乎有简单的遮蔽气息的布置,神识难以深入细节,但可以确定,里面是修士,而且状态似乎……也不太好?其中一道气息起伏不稳,带着伤病的虚弱感。
不是妖兽,也不是天然形成的灵物。是其他进入这片险地的修士小队。
杨凡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在这片荒凉死寂、危机四伏的断魂崖外围,遇到其他修士,概率本就不高。是敌是友?是偶然路过,还是别有目的?对方是否发现了他们?刚才从蚀魂雾瘴中冲出,动静不小,很有可能已经惊动了对方。
他缓缓收回神识,没有继续刺激对方的感知。转过身,看向身后正抓紧时间炼化回气丹、脸色稍缓的顾诚,以及依旧昏迷的周明。
“前辈,前面……”顾诚也察觉到了杨凡神色的凝重,压低声音问道,浅灰色的眼眸望向坡下,带着警惕。
“有其他修士,在下面那片岩石后面,人数两到三人,状态似乎也不佳,有伤员。”杨凡言简意赅,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们很可能已经发现我们了。”
顾诚的心微微一沉。在这地方遇到陌生修士,往往比遇到妖兽更麻烦。人心难测,尤其是在资源匮乏、危机四伏的险地,杀人夺宝、弱肉强食是常态。
“我们怎么办?绕开吗?”顾诚问。以他们目前的状态,确实不宜再起冲突。
杨凡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扫过荒原,除了那片岩石凹陷,附近并无其他明显可作掩护或休整的地形。若是绕行,需要暴露在更加开阔的荒原上,面对未知的环境风险和可能来自后方腐泽的威胁(比如雾瘴扩散)。而且,周明的伤势拖不起,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进行更细致的救治。
“绕行风险未知,且周道友急需稳定伤势。”杨凡沉吟道,眼中光芒闪烁,权衡着利弊。“下方那处背风岩石,本是理想的临时休整点。对方先到,且状态不明……”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我去接触一下。你带着周道友在此等候,隐匿气息,随时准备应变。若情况不对,不要犹豫,立刻带着周道友向东北方向那片乱石区撤退,我会设法拖住他们。”
“前辈!这太危险了!”顾诚急道,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您独自一人……”
“正因独自,进退反而自如。”杨凡打断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有自保把握。记住,你们的任务是保全自己,尤其是周道友。若我半柱香后没有返回,或发出约定的警示信号,你们立刻走,不要回头。”
说着,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两张符箓,一张是改良过的“土遁符”(虽在岩石区域效果打折扣,但用于短距离脱离或制造混乱仍有奇效),另一张则是他自创的、仅剩的“空隐符”。他将“空隐符”递给顾诚:“此符激发后,可短暂隐匿身形气息,关键时刻或可保命。非万不得已,不要轻用。”
顾诚接过那看似平平无奇、却蕴含着一丝奇异空间波动的符箓,只觉得掌心微沉,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担忧,更有一种被信任和托付的责任感。他重重点头:“前辈放心,顾诚明白!定护周师兄周全!”
杨凡不再多言,示意顾诚带着周明向后挪到一块较大的岩石阴影后隐匿。他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将玄龟盾的光泽收敛到最低,金煌刀也未出鞘,只是将自身筑基中期的气息稍微释放出一丝——既显示一定实力以示不好惹,又非全盛状态的咄咄逼人,同时收敛了大部分煞气,显得相对平和。
然后,他迈步,不疾不徐地走下缓坡,向着那片岩石凹陷处走去。步伐稳健,姿态放松,但全身肌肉与神识却处于高度戒备的临界状态,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或远遁千里。
随着距离拉近,岩石凹陷处的景象逐渐清晰。入口处并无明显禁制光芒,但杨凡能感觉到一层薄薄的无形屏障,类似于低阶的隔音和遮蔽气息的阵法。
在距离入口约十丈处,杨凡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对于筑基修士而言,既在安全反应范围外,又能清晰传音。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稳,穿透微风,清晰地送向岩石凹陷处:“青霖宗符堂,杨凡。途经此地,并无恶意。不知是哪位道友在此歇脚?可否行个方便,容我等暂借一地,救治伤员?”
声音在荒原的风中传开,带着一种坦荡与谨慎并存的意味。他刻意点明“青霖宗符堂”的身份,既是表明来历(大宗门弟子通常行事有一定底线,且可能顾忌宗门报复),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同时强调“救治伤员”,示弱以降低对方的敌意和戒备。
岩石凹陷处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几个呼吸后,那层无形的屏障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个略显沙哑、带着疲惫和警惕的女声从里面传来:“青霖宗?可有凭证?”
杨凡心中微动,这声音……似乎也有点耳熟?他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那枚丙七小队的临时身份玉牌(虽已离队,但并未上交,权作凭证),以及当初陈锋赠予的、代表其私人认可的联络信物(一块刻有“锋”字的青玉),用真元托着,缓缓送到屏障前。“此乃凭证,道友可查验。”
屏障再次波动,一只略显纤细、沾着灰尘和少许干涸血迹的手伸了出来,迅速取走了两样东西,又缩了回去。
短暂的沉默。里面传来极低的、快速的交谈声,听不真切。
片刻后,那女声再次响起,语气中的警惕似乎减少了一分,但疲惫和虚弱感更明显了:“原来是杨道友……请进吧。阵法已暂时关闭。”
随着她的话音,入口处的无形屏障如同水波般消散。杨凡神识一扫,确认没有陷阱,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岩石凹陷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稍大,约有丈许方圆。地上铺着简陋的兽皮和干草,角落堆着一些杂物和包裹。三个人影或坐或卧。
杨凡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靠坐在最里面岩壁上的女子身上。她穿着一身青霖宗制式的、但破损颇多的内门弟子服饰,上面沾满污渍和暗红色的血迹。长发有些凌乱地用一根木簪挽起,脸上带着疲惫和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依然明亮锐利,此刻正复杂地看着杨凡。
“是你?”杨凡眉梢微挑,有些意外。此女他见过,正是在黑岩城符堂有过数面之缘、与陈锋关系似乎不错的青霖宗内门弟子,似乎姓……柳?当时她给杨凡的印象是沉默寡言,但眼神灵动,修为在练气后期左右。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而且看她样子,显然经历了苦战,气息虚浮,受伤不轻。
柳姓女子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点了点头:“杨道友,别来无恙。在下柳燕,黑岩城一别,没想到在此地重逢,还是这般光景。”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握住杨凡身份玉牌和青玉的手微微颤抖,将东西递还。
杨凡接过,目光扫向另外两人。
躺在兽皮上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修,同样穿着青霖宗内门服饰,但伤势极重,胸膛处裹着厚厚的、被血浸透的布条,面色金纸,气若游丝,昏迷不醒。修为约在练气八层,但此刻气息微弱得几乎感应不到。
另一人则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许岁、面容普通、穿着灰色劲装的汉子,并非青霖宗服饰。他盘膝坐在柳燕侧前方,手中握着一把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长刀,刀身横在膝上。他的修为也是筑基初期,但气息沉凝扎实,身上带着几处不太严重的皮外伤,眼神锐利如刀,在杨凡进来时便一直紧紧盯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戒备。刚才杨凡感应到的微弱而内敛的灵力波动,主要便来自此人。
“这位是陆山道友,是我们在途中遇到的散修,多亏他仗义援手,我们才能逃到此地。”柳燕看出杨凡的疑惑,轻声介绍道,语气中对那灰衣汉子颇为感激。
陆山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声音低沉沙哑:“杨道友。”他的目光在杨凡腰间的金煌刀和背后的玄龟盾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杨凡平静的面容,眼中的戒备稍稍缓和了一丝,但握刀的手并未放松。
“柳道友,陆道友。”杨凡拱手回礼,态度不卑不亢。“看来几位也遭遇了不少麻烦。不知这位同门伤势如何?”他看向地上昏迷的男修。
柳燕神色一黯,眼中闪过悲痛:“是赵师弟……我们一行五人原本接了宗门的探查任务,来断魂崖外围收集一种叫做‘阴魄草’的灵材,并绘制部分地图。不料在三日前,遭遇了一群极其诡异的‘影傀’袭击,还有……还有疑似冯家修士的埋伏!”
冯家!
杨凡瞳孔骤然一缩!碧波坞冯家,那个与青霖宗有旧怨、筑基修士冯璋曾对他流露过杀意的家族!他们竟然也出现在了断魂崖附近?是巧合,还是针对青霖宗,亦或是……别有目的?
“影傀?”杨凡沉声问道,这个词他第一次听说。
“是一种似妖非妖、似鬼非鬼的东西。”接话的是陆山,他的声音带着冷意,“通体灰黑,形如扭曲的人影或兽影,没有固定形态,能在阴影和尘埃中快速移动,攻击方式诡异,专伤神魂,极难对付。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那群影傀数量不少,其中似乎还有一两只格外强大的个体,相当于筑基期实力。冯家的人……更像是埋伏在一旁,趁我们与影傀激战之时突下杀手,目标明确,就是要将我们青霖宗弟子全灭!”
柳燕接过话头,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怒:“冯璋那老贼没有亲自出手,但带队的是他儿子冯锐,还有两名筑基初期的客卿长老。我们拼死抵抗,赵师兄和另外两位师弟为了掩护我和赵师弟突围……已经陨落了……”说到这里,她眼圈微红,强忍着没有落泪。
“我和柳道友带着重伤的赵小友一路逃窜,甩掉了大部分追兵和影傀,但也迷失了方向,误入腐泽边缘,又遭遇了腐泽妖兽的袭击,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赵小友的伤势……恐怕……”陆山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杨凡静静地听着,心中念头飞转。冯家果然阴魂不散,而且手段狠辣。影傀的出现,也为这片区域增添了新的、未知的危险。柳燕小队遭遇埋伏,损失惨重,看来冯家在此地活动并非一时兴起。
“柳道友,陆道友,节哀。”杨凡沉声道,“实不相瞒,杨某与两位同伴也是从腐泽中脱身,同伴亦有人重伤。不知此地是否安全?冯家之人或那些影傀,是否会追踪至此?”
陆山道:“此地暂时还算隐蔽,我们在此已躲藏了一日,未见追兵。那些影傀似乎对腐泽边缘有些忌惮,没有深入。冯家的人……或许认为我们已经葬身腐泽或影傀之口了。但也难保他们不会扩大搜索范围。”
杨凡点头,这与他判断相近。他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赵姓弟子,又想到外面重伤的周明,心中有了计较。
“柳道友,陆道友,杨某略通丹道与疗伤之术。我外面还有一位重伤的同伴,是青霖宗剑堂弟子周明。若两位信得过,可否容我等也在此暂避风头,一并救治伤员?此地虽然狭小,但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杨凡提出了请求,语气诚恳,同时点明周明的身份,进一步拉近关系。
柳燕和陆山对视一眼。柳燕眼中露出希冀,她见识过杨凡在黑岩城符堂的表现,知道此人不仅符道精湛,行事也颇为沉稳可靠。陆山则是沉吟片刻,看向杨凡:“杨道友实力不凡,能与你们互相照应,自然是好事。只是……此地毕竟狭窄,若真被敌人发现,恐难施展。”
“无妨。”杨凡道,“我等只求一隅之地,让伤员稳定伤势。待他们情况稍好,我们便另寻他处,或一同商议下一步行止。至于敌人……若真找来,凭借此地地形,我们据险而守,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总比在开阔荒原上被追杀要好。”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既考虑了现实困难,也展现了合作御敌的意愿。
陆山又看了看柳燕和地上昏迷的赵师弟,终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请杨道友的同伴也进来吧。此地虽陋,尚可容身。”
柳燕也连忙点头。
杨凡心中微松,道了声谢,转身走出凹陷,向坡上发出约定的安全信号。
不多时,顾诚搀扶着周明,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看到岩石凹陷内的情景,尤其是柳燕身上的青霖宗服饰,顾诚明显松了口气。
杨凡简单介绍了一下双方。柳燕得知顾诚是杨凡的同伴,周明更是本宗剑堂弟子,态度更加亲和。陆山则对顾诚多看了两眼,似乎对他身上残留的、与玄阴教功法有些类似但又不同的阴寒气息有些留意,但并未多问。
众人合力,将周明和赵姓弟子并排安置在相对干爽的兽皮上。杨凡先检查了一下赵姓弟子的伤势,眉头紧锁。此子伤势极重,不仅脏腑受损,经脉多处断裂,更有一股阴寒歹毒的气息盘踞在心脉附近,不断侵蚀生机,应是冯家某种阴毒功法所致。若非柳燕和陆山用珍贵丹药吊住一口气,恐怕早已陨落。
周明的伤势虽然也重,但主要是透支和反噬,加上外伤失血,相比之下反而“干净”一些,救治起来相对容易。
杨凡不再耽搁,先从储物袋中取出玉髓丹,小心地喂周明服下半粒(玉髓丹药力太强,重伤虚弱的周明承受不住整粒),又取出续脉丹和养神丹,配合自己的戊土真元,开始为他梳理经脉、稳固神魂、催发药力。对于赵姓弟子,他则先以金针渡穴之术,暂时护住其心脉,延缓那阴寒毒气的侵蚀,然后取出自己炼制的、药性相对温和但祛毒效果不错的拔毒散,辅以精纯真元,尝试驱散部分毒素。
顾诚和柳燕在一旁帮忙打下手,递送清水、干净布条等物。陆山则主动承担起了警戒的任务,持刀坐在入口附近,闭目调息,神识外放。
岩石凹陷内,一时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丹药化开的清香,以及杨凡沉稳的施术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荒原的风依旧呜咽,卷起灰烬。断魂崖的巨大黑影沉默地矗立在远方,仿佛亘古不变的背景。
在这小小的、临时组成的避风港内,来自不同背景、各有伤痛的修士们,因为共同的危险和需要,暂时聚集在了一起。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在此刻,他们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也或许……埋下了新的因果与故事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