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那日的蝉鸣是卯时开始的。先是老槐树顶传来几声试探性的吱呀，接着便铺天盖地涌来，把整个院子浸在细碎的声浪里。苏晚被槐槐的脚丫蹬醒时，陆时衍正蹲在画架前调色，晨光透过纱窗落在他背上，把灰布围裙染成了淡金。
“醒了？”他回头时睫毛上沾着点钛白颜料，“槐槐五点就醒了，在围栏里玩积木，把红方块都塞进了绿桶里。”
婴儿围栏里的小家伙正抱着木勺敲奶粉罐，新长的两颗门牙把勺柄啃出浅浅的牙印。听见苏晚的声音，她突然扶着栏杆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过来，银镯子在木头上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像串被风吹动的风铃。
“我们槐槐会站了！”苏晚伸手去接，却被女儿拽住了头发。小家伙最近总爱抓头发，上周把林慧的马尾辫扯散了，被老人家笑着捏脸蛋：“这丫头，跟她爸一样是个‘小霸王’。”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了调。老槐树的浓荫已经铺满了半个院子，新抽的枝桠垂到窗台上，叶片上的露珠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撒了把碎钻。周明昨天送来的竹躺椅就放在树荫下，藤编的缝隙里还卡着片槐树叶，是槐槐昨天玩闹时塞进去的。
“张教授他们傍晚来吃晚饭。”陆时衍把槐槐举过头顶，小家伙立刻抓住他的眼镜晃悠，“说带了冰镇的酸梅汤，是他学生用乌梅和槐花都熬的。”
苏晚正往面盆里倒酵母粉，闻言笑出声：“上次他带的绿豆汤里漂着槐花瓣，王婆婆说‘这才是正经的槐院味道’。”老人家昨天挎着竹篮来，带来了刚摘的倭瓜花，说要给槐槐做小面人，结果面团全被小家伙捏成了泥疙瘩。
槐槐突然对着厨房尖叫。灶台上的蒸笼正冒着白汽，里面是刚蒸好的槐花糕，糯米粉里掺了晒干的槐花瓣，蒸得发涨，像块浸了蜜的雪。陆时衍掀开笼盖时，热气裹着甜香扑出来，把槐槐的小脸熏得通红，却瞪着眼睛不肯眨眼。
“小心烫。”苏晚捏了块放凉的塞进女儿嘴里，小家伙立刻眯起眼睛，嘴角沾着白色的糕渣，像只偷吃到奶油的小猫。陆时衍趁机咬了口她手里的槐花糕，被槐槐伸手推开，却把脸埋进他颈窝咯咯地笑，口水蹭得他衬衫上都是亮晶晶的印子。
午后的日头越来越毒。老槐树的影子缩成了圈，叶缝里漏下的光斑在地上晃来晃去，像群跳跃的金甲虫。周明扛着个大西瓜闯进来时，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胡茬往下掉，把军绿色的t恤洇出深色的印子。
“刚从瓜田摘的！”他把西瓜往石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看这纹路，保准沙瓤！”说着就要拿刀，却被槐槐抱住了腿——小家伙正扶着石凳学走路，看见陌生人就往腿边蹭，上周把收废品的大爷吓得差点摔了担子。
“我们槐槐认生了？”周明弯腰想抱，却被女儿揪了胡子。自从上次被拽过，他特意把胡子留得更长，说“给槐槐当玩具”，结果每次来都被揪得龇牙咧嘴，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陆时衍在井边洗西瓜时，槐槐就坐在竹筐里看。井水刚提上来，带着凉气，把西瓜皮浸得发暗，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小家伙伸手去够水珠，被苏晚拉住，却趁机把湿漉漉的手指塞进嘴里，咂得啧啧响。
“晚上在院里摆桌子。”陆时衍用草绳把西瓜吊在井里，“周明带了烤炉，说要烤羊肉串，让我提前腌点槐花碎拌进去。”他擦手时，苏晚发现他的手腕上有道浅疤，是去年给槐槐削苹果时划的，当时流了血，他却笑着说“没事，男子汉的勋章”。
槐槐突然在竹筐里扑腾起来。原来有只蝉落在了她的布偶兔子上，黑亮的翅膀正微微颤动。陆时衍伸手去捉，蝉却“扑棱”一声飞走了，撞在槐树叶上，震得几片叶子簌簌落下，正好盖在槐槐的头上，惹得她咯咯直笑。
“晚上让周明抓只蝉蜕给槐槐玩。”苏晚捡起片带虫洞的叶子，“王婆婆说蝉蜕能明目，磨成粉混在辅食里最好。”老人家昨天送来的竹篮里，除了倭瓜花还有袋蝉蜕，说是“后山槐树上捡的，干净着呢”。
傍晚的风终于带了点凉意。张教授带着学生们来时，太阳正往槐树叶里钻，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戴眼镜的女生抱着个大陶罐，里面是泡好的酸梅汤，上面漂着几朵干槐花；梳马尾的女生拎着竹篮，里面是刚摘的葡萄，紫莹莹的像串玛瑙。
“快看这个！”梳马尾的女生献宝似的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虎头鞋，鞋面上绣着槐树叶，“我妈说鞋底纳了‘步步高’的针脚，保佑槐槐早点会走路。”
槐槐正坐在周明肩头啃西瓜，听见动静突然伸出手。周明赶紧把她放下来，小家伙摇摇晃晃地扑向虎头鞋，却在离布包半步远的地方摔了个屁股墩。苏晚刚要去扶，却见她自己撑着地面坐起来，抓起虎头鞋就往嘴里塞，惹得满院子人都笑起来。
“我们槐槐是个倔丫头！”张教授摸着胡须笑，眼镜片被夕阳照得发亮，“跟她爸当年一样，画不好画就不吃饭，结果把自己饿晕在画室里。”陆时衍的耳朵突然红了，低头给烤炉添炭，火苗窜起来舔着羊肉串，把槐花香混着肉香送得老远。
石桌上渐渐摆满了菜。王婆婆做的槐花饼还冒着热气，林慧拌的黄瓜里撒着芝麻，张教授带来的酱鸭腿油光锃亮。周明烤的羊肉串上沾着槐花瓣，咬下去时脆生生的，带着点清甜。槐槐坐在婴儿椅里，手里抓着块玉米饼，碎屑掉在围兜上，像撒了把金豆子。
蝉鸣渐渐歇了。老槐树的枝桠上栖着几只蝙蝠，翅膀扇动的声音像薄纸在抖。陆时衍突然指着夜空喊：“看星星！”银河从槐树顶横过去，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钻，其中最亮的那颗，王婆婆说“是守着槐树的神仙”。
“说个槐树的故事吧。”周明灌了口酸梅汤，“就像上次玩‘说槐’游戏那样。”张教授先开口，说的是“古槐树下有神仙，护着院里人平安”；戴眼镜的女生讲“槐花落到粥里，能治夏天的暑气”；周明则抢着说“烤串里加槐花，香得能招神仙”。
轮到陆时衍时，他正给槐槐擦嘴角的油。女儿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口，留下个油乎乎的印子。满院子的人都笑起来，苏晚看见他耳后的红晕漫到了脸颊，像被晚霞染过似的。
“我想起小时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哑，“老家的槐树上有个鸟窝，我总爬上去掏鸟蛋，结果被马蜂蛰了满脸包。我妈用槐树叶给我敷脸，说‘槐树神在教训你呢’。”
苏晚的心忽然软了下。她想起去年夏天，他半夜爬起来给踢被子的槐槐盖毯子，不小心撞翻了婴儿床旁的画架，颜料泼了满地，他却先去看女儿有没有被吓到。那时槐槐刚满月，在月光里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竟对着他咯咯地笑。
槐槐突然在婴儿椅里扑腾起来。原来有只萤火虫从叶缝里飞出来，绿光在暮色里晃来晃去。周明伸手去捉，萤火虫却停在了槐槐的虎头鞋上，把绣着的槐树叶照得发绿。小家伙伸出手指去碰，萤火虫“嗖”地飞走了，吓得她瘪起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别哭别哭，”陆时衍赶紧抱起女儿，往她嘴里塞了块槐花糕，“爸爸给你画只萤火虫。”他从画室拿来纸笔，借着月光几笔就勾出只萤火虫，翅膀上还点了点槐花瓣，惹得槐槐立刻破涕为笑，伸手去抓画纸。
夜深时客人都走了。周明临走前把烤炉里的炭火埋进花盆，说“明天还能热乎着烤馒头”；张教授让学生把没吃完的酸梅汤留下，说“冰镇着明天更解渴”；王婆婆挎着空竹篮，临走前摸了摸槐槐的头，说“夜里别踢被子，当心着凉”。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蝉鸣歇了，人语散了，只剩下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陆时衍抱着已经睡着的槐槐，苏晚收拾着石桌上的碗筷，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叠在一起，像幅被拉长的水墨画。
“槐槐今天会走三步了。”苏晚把最后只碗放进盆里，“你没看见，她扑向虎头鞋的时候，真的自己走了三步。”陆时衍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掌心带着炭火的温度，把她的手捂得暖暖的。
“我看见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月光，“她晃悠着胳膊，像只刚学飞的小麻雀，可爱得让人想把全世界都给她。”苏晚往他怀里靠了靠，闻着他身上的烟火气，那是烤串的油烟混着槐花香，成了这个夏天最安心的味道。
婴儿床里的槐槐忽然哼唧起来。陆时衍赶紧走过去，发现女儿的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沁着汗。他把竹席擦了擦，又给她换了件薄睡衣，小家伙却抓住他的手指不放，嘴里含混地吐出“爸”的音节，虽然不清楚，却像颗糖豆砸在他心上。
“听见了吗？”他激动地朝苏晚招手，声音都发颤，“她叫我了！”苏晚凑过去时，槐槐已经又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晨露的槐树叶。陆时衍却不肯放手，就那样蹲在婴儿床边，握着女儿的小手，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
后半夜突然起了风。老槐树的叶子被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摇巨大的蒲扇。苏晚被冻醒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衬衫，是陆时衍的，带着淡淡的松节油味。她起身去看，发现他趴在婴儿床边睡着了，胳膊还搭在床沿上，手里攥着那幅画着萤火虫的纸。
晨光熹微时，槐槐先醒了。小家伙没哭没闹，只是睁着眼睛看趴在床边的爸爸，小手轻轻摸着他的胡茬。苏晚刚要出声，却见女儿突然俯下身，在陆时衍的脸颊上亲了口，口水蹭得他满脸都是，自己却咯咯地笑起来。
陆时衍猛地惊醒，看见女儿的笑脸，瞬间清醒过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阳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带着胡茬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被岁月浸过的油画。苏晚靠在门框上看，突然发现老槐树的新枝已经长到了二楼的窗台，上面缀着串小小的槐米，像串绿色的珍珠。
“我们给槐槐做个秋千吧。”她忽然开口，“就挂在那根最粗的枝桠上，等她会跑了，就能在树荫下荡秋千。”陆时衍抬头望向那根枝桠，阳光在叶缝里晃得他眯起眼睛，却笑着点头：“好，用麻绳绑，再垫上棉布，像小时候坐过的那样。”
苏晚忽然想起初见他的那个夏天。也是这样的清晨，她在画廊看画展，他站在幅槐花图前，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什么。她问他画里的槐花为什么是紫色的，他说“因为是晚霞照过的”。后来她才知道，那幅画是他为她画的，画里藏着行小字：“于槐树下见你，如见整个夏天。”
槐槐在陆时衍怀里打了个哈欠。小家伙的手抓住根飘落的槐树叶，叶片上还带着晨露，把她的掌心染得发绿。陆时衍低头吻了吻女儿的指尖，又抬头望向苏晚，眼里的温柔像槐树下的清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把整个院子都浸得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