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雪是亥时落的。先是老槐树的枝桠积了层薄白，接着便纷纷扬扬漫下来，把青石板盖得严实，连墙角的落叶堆都成了圆滚滚的雪团。苏晚被槐槐的梦呓声弄醒时，陆时衍正蹲在炉边添炭，火光从灶门漏出来，在他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倒比檐外的雪光更暖些。
“醒了？”他回头时鼻尖沾着点炭灰，“槐槐刚才蹬被子，我给她掖了三次。你听这雪声，簌簌的，倒像谁在院里撒盐。”
婴儿床里的小家伙正咂着嘴，小脸红扑扑的，盖着的棉被上绣着只雪团似的兔子，是王婆婆上周送来的。听见苏晚的动静，她突然翻了个身，小手抓住被角往嘴里塞，银镯子在床栏上磕出轻响，像串冻在雪里的铃铛。
“这丫头，睡觉都不老实。”苏晚伸手拂开女儿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点湿意——槐槐昨晚喝了太多梨汤，小枕头湿了圈。“周明说今早来送煤，让他捎两斤山楂，我想给槐槐熬点消食水。”
窗外的雪突然下得紧了。老槐树的枝桠被压得弯弯的，像个驮着白包袱的老人。陆时衍往炉子里添了块新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把铁锅烤得发烫，锅里的小米粥正咕嘟冒泡，甜香混着水汽漫出来，把窗玻璃熏出层白雾。
“张教授他们午后过来包饺子，”陆时衍用筷子搅着粥，“说带了自酿的米酒，还有他学生腌的腊白菜。上周槐槐抓着他的拐杖不放，老人家今天特意缠了圈红布，说‘给丫头当玩具’。”
苏晚正往面盆里倒面粉，闻言笑出声：“上次他带的腊梅插在瓷瓶里，被槐槐揪了花瓣撒进粥里，王婆婆还说‘这才是冬日月子该有的味道’。”老人家昨天挎着竹篮来，带来了刚蒸的粘豆包，豆沙馅里掺了桂花，说是“给槐槐暖肚子”。
槐槐突然在床里哼唧起来。小家伙大概是饿了，小脑袋在枕头上蹭来蹭去，像只找奶吃的小猫。苏晚刚把她抱起来，就被攥住了衣襟——自从学会走路，槐槐的手就没闲过，前天把陆时衍画了半宿的画稿扯了个窟窿，他却笑着贴了片雪花剪纸补上，说“这样更有冬趣”。
喂粥时槐槐总爱抢勺子。瓷勺在她手里摇摇晃晃，小米粒洒得满脸都是，陆时衍拿帕子去擦，被她抬手拍开，却把脸埋进他颈窝咯咯笑，口水蹭得他毛衣上都是亮晶晶的印子。炉边的炭火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地晃，像幅会动的年画。
“看这雪，怕是要下到晌午。”陆时衍望着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雪地里缩成团，枝桠上的雪偶尔簌簌落下，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等雪停了，咱们堆个雪人，就堆在秋千旁边，给它戴槐槐的红帽子。”
槐槐突然指着窗外尖叫。原来有只灰鸽子落在窗台上，正歪头啄着积雪，翅膀上沾着点白，像披了件小斗篷。陆时衍刚要去开窗，鸽子却“呼”地飞走了，翅膀扫过槐树叶，震得雪沫子纷纷扬扬落下来，倒把槐槐逗得拍着小手笑。
周明送煤来时，棉鞋上沾着半截冰碴。“好家伙，这雪下得能没过脚踝！”他把煤块卸在墙角，掏出个油纸包，“给槐槐买的糖雪球，裹了层霜，甜丝丝的不牙碜。”说着往嘴里丢了颗，腮帮子鼓得像只含着松果的松鼠。
槐槐正扶着炉边学走路，看见周明突然扑过去，抱住他的棉裤腿就啃。周明赶紧把她抱起来，胡子上的雪沫蹭了她一脸，小家伙却不躲，伸手揪住他的围巾往嘴里塞，把毛线拽得松松垮垮。“这丫头，跟你小时候一样，见了啥都想啃。”周明笑着捏她的脸蛋，“上次见你啃画框，被你妈追着打了半院子。”
陆时衍的耳朵腾地红了。他转身去劈柴，斧头落在木头上，发出“咚咚”的响，倒比檐角的冰棱坠落声更有劲儿。苏晚蹲在旁边择腊白菜，看他把劈好的木柴码得整整齐齐，像搭了堵小墙，突然发现最底下那根柴上有个小牙印——准是槐槐昨晚趁人不注意啃的。
包饺子时张教授带着学生来了。戴眼镜的女生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包好的荠菜馅，绿油油的像团春草；梳马尾的女生抱着个陶罐，说是熬了姜汤，“驱寒，等会儿就着饺子喝正好”。槐槐穿着件红棉袄，被王婆婆抱在怀里，看见人就伸出小手要抱，像只认亲的小绒球。
“快看这个！”梳马尾的女生献宝似的掏出个布偶，是只绣着雪花的小兔子，“我妈说兔子能带来好运气，让槐槐抱着睡觉，准能一夜到天亮。”槐槐立刻从王婆婆怀里挣下来，摇摇晃晃扑过去，却在离布偶半步远的地方滑倒在雪地里——原来周明刚扫了点雪进来堆雪人，地上还留着层薄冰。
苏晚刚要去扶，却见她自己撑着雪地坐起来，抓起兔子布偶就往嘴里塞，红棉袄上沾着的雪沫子化在嘴角，像吃了口奶油。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张教授摸着胡须说：“这丫头，皮实得像棵小槐树，经得住风雪。”
陆时衍在厨房擀面皮，擀面杖转得飞快，面片在他手里飞旋，像只只白色的蝴蝶。苏晚往馅里撒了把虾皮，鼻尖突然被人点了点——陆时衍沾了面粉的手指蹭在她脸上，白花花的像落了点雪。“别动，”他低头凑近，声音带着点哑，“这样像年画里的娃娃。”
饺子下锅时，槐槐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看。沸水“咕嘟咕嘟”地翻，白胖的饺子在锅里打转转，像群游水的小鸭子。陆时衍捞起第一个饺子就往槐槐嘴里送，烫得她直吐舌头，却瞪着眼睛还要吃，小手在灶台上拍得“啪啪”响，像在催着开饭。
院子里的雪人堆好了。周明给它戴了顶红绒帽，是槐槐去年戴过的，太小了，歪在雪人头上像朵红蘑菇。陆时衍用煤块给它嵌了眼睛，王婆婆找了根胡萝卜当鼻子，槐槐却非要把自己的兔子布偶塞在雪人怀里，说“给它暖肚子”。
吃饺子时雪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石桌上摆着盘盘饺子，荠菜馅的绿，白菜馅的白，还有陆时衍包的歪瓜裂枣似的“元宝”，被苏晚笑“下锅前得先拜灶王爷”。槐槐坐在婴儿椅里，手里抓着半个粘豆包，豆沙馅蹭得满脸都是，像只偷喝了胭脂的小猫。
周明突然提议玩“说冬”。张教授先说：“冬日宜藏，把槐米茶封在罐里，开春喝最解腻。”戴眼镜的女生接：“冬日宜画，雪光映着老槐树，枝桠的影子落在纸上，是天然的画。”周明抢着说：“冬日宜睡，抱着暖炉啃饺子，比神仙还舒坦。”
轮到陆时衍时，他正给槐槐擦嘴。女儿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口，豆沙馅糊得他满脸都是。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苏晚看见他耳后的红晕漫到了脸颊，像被炉火烧红的炭。“我想起小时候，”他清了清嗓子，“雪下得最大的那年，我爸在槐树下扫出块空地，教我打陀螺。木陀螺上缠着红绳，转起来像团火，把雪地都照得亮堂堂的。”
苏晚的心忽然软了下。她想起去年冬天，槐槐刚满月，夜里总哭闹，陆时衍就抱着她在屋里转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像根被拉满的弦，直挺挺撑到天亮。那时窗外的雪也下得紧，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落在雪地上，像棵沉默的老槐树。
槐槐突然指着窗外尖叫。原来有只麻雀落在雪人头上，正歪头啄着红绒帽上的绒毛。周明伸手去赶，麻雀却“扑棱”飞走了，翅膀扫落的雪沫子落在槐槐的红棉袄上，像撒了把糖霜。小家伙伸手去接，雪沫子在她掌心化了，惹得她瘪起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别哭别哭，”陆时衍赶紧抱起女儿，往她嘴里塞了颗糖雪球，“爸爸给你画只麻雀。”他从画室拿来纸笔，就着炉火光几笔勾出来，翅膀上还点了点雪花，惹得槐槐立刻破涕为笑，小手拍着他的胳膊，把画纸都拍得发颤。
傍晚客人走时，雪又下了起来。周明扛着空酒坛，说“明天再送些煤来，这天气得烧旺些”；张教授让学生把没喝完的米酒留下，“温着喝治失眠”；王婆婆挎着竹篮，临走前摸了摸槐槐的头，说“夜里盖好被子，别踢，当心着凉”。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风声歇了，人语散了，只剩下炉子里的炭火噼啪响，像谁在低声说话。陆时衍抱着已经睡着的槐槐，苏晚收拾着碗筷，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依偎着，像幅被炉火熏暖的画。
“槐槐今天自己走了十步呢。”苏晚把最后只碗放进柜里，“你没看见她追着麻雀跑的时候，小胳膊甩得像只小鸭子，雪地里踩出的脚印，像串小梅花。”陆时衍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掌心带着炭火的温度，把她的手捂得暖暖的。
“我看见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炉火，“她迈出第一步时，雪落在她睫毛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那时候我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丫头，可爱得让人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苏晚往他怀里靠了靠，闻着他身上的烟火气，那是煤烟混着豆沙香，成了这个冬天最安心的味道。
婴儿床里的槐槐忽然哼唧起来。陆时衍走过去，发现女儿的小手正攥着那只兔子布偶，布偶耳朵被揪得歪歪扭扭。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小家伙却突然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在灯光里转了转，突然清晰地吐出“爸爸”两个字，像颗裹着蜜的糖球砸在陆时衍心上。
“听见了吗？她叫我了！清清楚楚的！”陆时衍激动地朝苏晚招手，声音都发颤，眼睛亮得像落满星光的雪地。苏晚凑过去时，槐槐正咧着嘴笑，嘴角还沾着点豆沙馅，像只偷吃到蜜的小狐狸。陆时衍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后半夜的炉火渐渐弱了。陆时衍起身添炭时，发现苏晚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他的厚棉袄，手里还攥着只没缝好的虎头鞋——她白天说要给槐槐做双棉鞋，鞋底纳得密密的，说是“踩着暖和，能在雪地里跑”。
晨光熹微时，槐槐先醒了。小家伙没哭没闹，只是趴在栏杆上看窗外的雪，小手在玻璃上画着圈圈，把凝结的冰花画得乱七八糟。苏晚被她的笑声闹醒，看见陆时衍正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女儿的笑脸映着雪光，像朵刚绽开的红梅。
“我们给槐槐做个雪橇吧。”苏晚突然开口，“用木板钉，铺层棉垫，等雪再厚点，拉着她去后山看冰凌。王婆婆说后山的瀑布冻成了冰帘子，亮晶晶的能照见人影。”陆时衍望着后山的方向，雪光把天映得发白，他笑着点头：“好，再绑两根红绸带，拉起来飘飘的，像过年的舞龙。”
苏晚忽然想起初见他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天，她在画廊避雪，看见他站在幅雪景图前，指尖在画纸上轻轻摩挲。画里的老槐树上积着雪，枝桠间藏着个小小的鸟窝，他说“这是我家的槐树，雪再大，也冻不坏窝里的暖”。后来她才知道，那幅画的角落藏着行小字：“愿以余生炉火，暖你岁岁冬寒。”
槐槐在陆时衍怀里打了个哈欠。小家伙的手抓住片从窗缝飘进来的雪花，雪花在她掌心化了，把她的掌心染得凉凉的。陆时衍低头吻了吻女儿的指尖，又抬头望向苏晚，眼里的温柔像炉边的暖光，带着草木的沉香，把整个屋子都浸得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