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睁开眼时，正见陆时衍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枚铜锁，锁芯里的红绸不知何时松了些，露出半截泛黄的纸卷。他指尖刚碰到纸卷，就见纸页上冒出层细雾，雾里浮着行小字：“东墙第三砖，藏着过冬粮”。
“这是守义公的字迹。”陆时衍转身时，发梢沾着的露水落在账册上，“民国十六年那页画过粮仓，说山里冬天来得急，得提前藏些杂粮。”他话音刚落，墙角突然传来“窸窣”声，是那只山雀用喙啄着墙砖，第三块青砖竟真的松动了。
两人合力撬开青砖，墙洞里果然藏着个陶瓮，瓮口用红绸封着，绸面上绣着半朵海棠，正好能和苏晚绣绷上的拼出整朵。陆时衍揭开红绸，里面装着的糙米上竟印着细小的花痕，像谁在米粒上刻了海棠纹。“这米能发芽。”苏晚捻起一粒凑近看，米心泛着点绿意，“账册里说玉秀婆总爱在粮缸里藏花种，说‘米里藏着春天’。”
山雀突然衔来片桐叶，盖在陶瓮上。叶尖的晨露滴在糙米里，竟冒出丝白雾，雾散后，米堆上浮现出个“秀”字，是用米粒摆的。陆时衍把陶瓮搬到灶房，刚放在灶台边，就见瓮底渗出点清水，顺着砖缝往地下钻，所过之处，竟长出些细白的根须，缠在灶台下的还魂草上，像在认亲。
天边泛起朝霞时，张婶的丈夫扛着锄头来敲门，竹筐里装着捆新割的艾草。“这草得趁露水没干时挂在门框上。”他往门框上挂艾草，绳结刚系好，艾草叶就自己舒展开，露出叶背的纹路，竟和账册里守义公画的草药图一模一样，“我娘说，玉秀婆当年总在门框挂艾草，说‘草香能把好日子勾过来’。”
苏晚往艾草上系红绸时，指尖突然被草叶划了道小口，血珠滴在绸面上，竟晕成朵小小的海棠。张婶的丈夫“咦”了声，指着账册“民国十七年”那页：“你看！守义公在这页记着，玉秀婆给艾草系红绸时也被划伤了，说‘血沾了红，日子才能红’。”话音刚落，红绸突然自己打了个结，和铁皮盒里的同心结一般无二。
石头抱着布偶跑进来，布偶的袖口沾着些黄粉，是昨晚落在地上的金粉。“我在院里捡的。”他把布偶往桌上放，布偶的手刚碰到那只陶哨，哨子突然自己响了，三声清越的哨音过后，远处的梅岭传来回应，这次竟带着点颤音，像谁在哽咽。
“是玉秀婆在应呢。”苏晚拿起哨子吹了声，屋檐的海棠花突然落了瓣，花瓣打着旋飘进灶房，落在粥碗里，粥面竟浮出层胭脂色，像掺了花瓣的汁液。陆时衍舀起一勺，尝到点微苦，像野菊的味道——账册“光绪三十年”那页画过野菊，说玉秀婆爱用野菊煮茶，说“苦过才知甜”。
画先生背着画板来借墨，刚把墨锭往砚台里磨，砚台突然自己转起来，墨汁在台面上晕出幅小画：是座茅屋，屋前有个石碾，碾盘上堆着新收的谷子。“这是守义公想让咱们修个碾盘。”画先生赶紧用宣纸拓下来，墨迹落在纸上，竟长出些细毛，像谷子的芒，“民国十八年那页记着，他说‘有了碾盘，就不用背着谷子下山了’。”
三叔公拄着拐杖来送油布，布面上的桐油味混着艾草香，竟生出种奇异的暖意。“这布是用玉秀婆当年织的麻布浸的油。”他指着布角的补丁，“你看这针脚，和你嫁衣上的一模一样，是她教村里媳妇们缝的，说‘补丁要像花一样，破了也得好看’。”苏晚摸着补丁，布面突然发烫，烫出个浅浅的印，是朵海棠的轮廓。
陆时衍往院角挖坑准备修碾盘，锄头刚落下，就碰到个硬物，刨出来看是块青石板，上面刻着“衍”字，比灶台瓦片上的更深些。“这是守义公凿的。”三叔公翻着账册，“民国十九年那页说，他怕后人忘了名字，特意在院里埋了块石板，说‘字在，家就在’。”
山民们扛着石料来帮忙，其中块青石的侧面竟嵌着片海棠花瓣，石匠凿开时，花瓣突然化成水，在石面上冲出道凹槽，正好能嵌住那枚铜锁。“这是天意。”石匠啧啧称奇，把铜锁嵌进去，锁身的“平安”二字突然发亮，映得整块青石都泛着光，“守义公是想让这锁护着碾盘呢。”
苏晚往石料缝里塞麻丝，麻丝刚触到石头，就变得柔韧起来，像浸过桐油。她想起账册里的话：“麻丝要掺着头发搓，这样才结实，就像两个人的心，缠在一起才分不开。”她从发间取下根青丝，混在麻丝里，刚塞进去，石料突然震动了下，缝里渗出点白汽，像在叹气。
日头爬到竹梢时，碾盘总算砌好了。陆时衍推着碾轮试了试，轮轴转动时，竟传出阵细微的歌声，调子和昨晚茅屋的风声一样。“是玉秀婆在唱呢。”张婶的丈夫放下锄头，“我娘说，玉秀婆年轻时总爱在碾盘边唱歌，守义公就坐在石上听，说‘这歌声比任何曲子都好听’。”
画先生正往画里添碾盘，笔尖的墨突然滴在轮轴上，竟变成颗小小的珍珠，和窗棂花蕊里的那颗一般大小。“这是成对的。”他指着画，“守义公账册里说，玉秀婆的珍珠串断了两颗，一颗嵌在木梳，一颗要埋在碾盘下，说‘这样走到哪都能想着我’。”话音刚落，碾盘下突然传出“叮咚”声，像珍珠落地。
三叔公蹲在碾盘边翻账册，突然“哎呀”一声，指着“民国二十年”那页：“你们看！守义公在这页画了个石臼，就放在碾盘旁边，说‘秀儿爱捣年糕，有了石臼，过年就能多做些’。”他话音刚落，山民们抬着个石臼进来，臼底竟刻着只山雀，和苏晚手里的陶哨上的一模一样。
陆时衍往石臼里放了把糙米，刚要用杵子捣，糙米突然自己跳起来，在臼里转着圈，竟摆出个“囍”字。苏晚凑近看，米字间还嵌着些细银渣，是窗棂木坯里的那些，想来是山雀衔来的。“这是守义公在道喜呢。”她拿起杵子轻轻捣了下，石臼突然震动起来，臼壁上显出些刻痕，是守义公的笔迹：“岁岁有米，年年有你”。
中午做饭时，苏晚往灶里添柴，柴火烧得正旺时，灶膛里突然传出“噼啪”声，像有东西在里面蹦。她扒开柴火一看，是几粒梅干，竟被烤得冒出油光，香气顺着烟囱往上飘，引得屋顶的山雀扑棱棱飞起，衔着梅干往梅岭深处去。“是给玉秀婆送吃的呢。”陆时衍笑着说，账册“民国二十一年”那页正画着山雀衔梅干的景象，旁边注着“秀儿爱吃烤梅干，山雀知道路”。
张婶端来碗腌菜，瓷碗的边缘有个缺口，像被什么东西磕过。“这碗是玉秀婆当年用的。”她指着缺口，“守义公在账册里记着，民国二十二年冬天，玉秀婆摔了跤，碗磕在石台上，说‘缺了口的碗，就像少了我的日子’。”苏晚往碗里盛了勺粥，缺口处突然渗出点米汤，在桌上积成个小小的“守”字。
石头抱着布偶在院里玩，布偶的红绸裙被风吹到碾盘上，绸面刚碰到碾轮，就显出些细密的针脚，像谁在上面补过。“这是玉秀婆的针脚。”苏晚走过去看，绸面上的针脚竟慢慢变成字：“衍儿，晚儿，好好过”。陆时衍摸着那些字，指尖突然感到一阵温热，像有人在对面握着他的手。
午后突然下起了小雨，雨丝落在茅屋的茅草屋顶上，竟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屋檐的海棠花苞往下滴，滴在地上的还魂草上，草叶突然舒展开，露出叶背的纹路，是守义公和玉秀婆的名字，并排刻着。“这雨是他们引来的。”道长背着竹篓走进来，篓里的草药沾着雨水，散发出清苦的香气，“民国二十三年那页说，守义公总在雨天采药，说‘雨水洗过的草，药效才灵’。”
陆时衍往窗台上摆陶瓮，瓮口的红绸被风吹得飘起来，缠在画先生的画板上，画板上的碾盘突然多了个人影，正推着碾轮，穿着蓝布衫，背影和陆时衍一模一样。“画活了！”画先生惊呼，那人影突然转过身，冲他们笑了笑，眉眼间竟有几分陆时衍的模样，随后便慢慢淡去，融入画中的雨雾里。
苏晚坐在绣绷前绣花，雨丝透过窗棂落在红绸上，竟晕出朵海棠的影子，她顺着影子绣下去，针脚刚落，窗外的海棠苗就晃了晃，像在点头。账册“民国二十四年”那页突然自己翻开，上面画着幅绣品，正是她此刻绣的样子，旁边注着：“秀儿说，雨天最适合绣花，针脚里能藏进雨声”。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彩虹的尽头正好对着茅屋的门框。山民们都说是吉兆，张婶的丈夫突然指着门框上的铜锁：“锁上的字变了！”众人凑近看，“平安”二字旁边竟多了行小字：“彩虹搭桥，故人回家”。陆时衍刚碰到锁身，锁突然“咔哒”一声开了，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是守义公写给玉秀婆的信，字迹已经模糊，只看清最后一句：“等茅屋盖好，我就接你回家”。
石头把信纸往账册里夹，纸页刚合上，就见账册的封面上冒出层金粉，慢慢聚成朵海棠，和嫁衣上的九瓣海棠一模一样。三叔公翻到最后一页，那幅红绸拼的小画里，劈柴的男人身边多了个小孩，正举着布偶追山雀，女人的绣绷上，海棠花已经绣好了，红得像团火。
傍晚时分，山民们都下山了，院里只剩下苏晚和陆时衍。陆时衍往碾盘里倒新收的谷子，推着碾轮转起来，轮轴的歌声混着山风，竟像首完整的歌谣。苏晚坐在石臼边捣年糕，杵子落下时，总能听到细微的回应，像有人在和她一起捣。
山雀突然衔来颗野果，放在石臼边，果皮裂开，露出里面的果仁，竟拼成个“家”字。苏晚拿起果仁往嘴里放，尝到点清甜，像蜂蜜的味道——账册“民国二十五年”那页画过野果，说玉秀婆总在秋天采来给守义公，说“这果子甜，像咱们的日子”。
陆时衍把捣好的年糕捏成花形，刚放在竹匾里，年糕上就冒出层热气，凝成个小小的人影，穿着红绸裙，正往年糕上撒桂花，动作和张婶一模一样。“是玉秀婆。”苏晚轻声说，那人影冲她笑了笑，转身往梅岭深处走去，裙摆扫过的地方，冒出片细碎的白菊，像撒了把星星。
月光爬上碾盘时，两人坐在院里喝粥，粥碗里的海棠瓣突然转起来，拼成个圆，像轮满月。陆时衍指着院角的还魂草，草叶已经爬满了墙角，叶片上的露珠映着月光，竟显出守义公和玉秀婆的样子，两人并肩坐在樟木箱上，正看着他们笑。
“他们一直都在。”苏晚靠在陆时衍肩上，账册从怀里滑出来，摊在地上，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字，是用金粉写的：“新屋有暖，旧梦不寒”。陆时衍把账册捡起来，夹在怀里，指尖划过封面的海棠花，突然感到一阵暖意，像有人在背后轻轻推着他。
山雀在屋顶睡着了，嘴里还衔着片海棠瓣。茅屋的窗棂上，珍珠反射着月光，在地上投出朵花影，花影里慢慢长出些细绿的芽，是还魂草，往账册的方向蔓延，像在织一张绿色的网，把所有的念想都网在里面，不让它们随着风飘走。
远处的梅岭深处，又传来了哨子声，三短一长，清越得像玉磬，在山谷里打着转，久久不散。苏晚知道，那是守义公在说，他在等玉秀婆回家，就像他们在这茅屋里，等着每个日出日落，等着日子像海棠花一样，慢慢开得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