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霜来得悄无声息，晨起推窗时，见竹篱上凝着层白，像谁撒了把碎盐，沾在菊瓣上，倒让那些黄的、紫的花朵更显精神。檐下的玉米串垂着，被霜打过后，外皮皱巴巴的，露出里面金红的粒，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实在。
苏晚正蹲在廊下翻晒柿饼，是前几日王掌柜送来的柿子做的。削了皮的柿子串在竹杆上，被秋阳晒得半干，表皮析出层白霜，像裹了层糖，摸上去黏糊糊的。张婶说这霜是“糖精”，越厚越甜，等晒透了收在陶缸里，能吃到开春。
“得把柿饼翻个面，不然背面潮了要坏。”张婶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盆里是刚揉好的糯米粉，要做今晚的汤圆。她把木盆放在石桌上，伸手捏了捏柿饼的软硬度，“玉秀婆以前晒柿饼，总爱在竹杆底下垫张油纸，说能接住掉下来的糖霜，收起来泡水喝，比糖水还润。”
苏晚依着张婶的话找油纸，在樟木箱的底层翻到几张泛黄的棉纸，上面还印着模糊的栀子花纹。她忽然想起那只檀香木匣，里面的绒布也是深蓝色的，想来是当年玉秀婆特意留着的。垫好棉纸时，指尖触到片干枯的栀子花瓣，夹在棉纸里，不知藏了多少年，却依旧带着点若有似无的香。
院外传来木槌敲打的声音，是三叔公在捶打晒干的艾草。他说入秋了蚊虫还没歇，把艾草捶成绒，装在布包里塞床底，能睡得安稳。“去年给你的艾草包该换了，”三叔公隔着竹篱喊，竹篮里的艾草绒泛着灰绿，“新捶的这批加了点薄荷，闻着清透。”
苏晚刚要去接，就见画先生背着画夹从石板路走来，身后跟着个穿蓝布短打的年轻人，扛着个长木盒，看着沉甸甸的。“这是城里装裱铺的李师傅，”画先生把画夹往石桌上一放，额角沾着点霜花，“《晴芳》那幅画他说装裱时发现点东西，特地送过来。”
李师傅把木盒放在桌上，解开绳结打开，里面是卷好的画轴。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正是那幅栀子花海的《晴芳》，只是在画框的夹层里，竟藏着张泛黄的信纸，边角已经脆了，像是被岁月浸了许久。
“装裱时见这纸夹在木框里，料想是当年画先生忘了取出来。”李师傅指着信纸边缘的折痕，“这纸是陈年的宣纸，比画轴的年份还久，许是早就在框里了。”
苏晚凑近看时，见纸上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字迹娟秀，像玉秀婆手札里的笔锋，却更显青涩。开头写着“致阿晚”，墨迹已经发灰，却能看出落笔时的郑重。
“这‘阿晚’，莫不是……”张婶的声音有些发颤，指着信纸的手微微抖着。苏晚心里也泛起一阵奇异的悸动，想起三叔公说过，玉秀婆年轻时，邻里都喊她“阿晚”。
画先生取来镇纸压住信纸边角，众人凑着晨光细读。信里写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今日采栀子时，见后山的菊花开了，黄灿灿的像撒了满地金。守义公说要给我编个菊篮，却被蜜蜂蛰了手，现在正蹲在溪边赌气，说要放火烧了蜂窝……”
字里行间满是少女的娇憨，苏晚仿佛能看见年轻的玉秀婆坐在栀子花丛里，笔尖悬在纸上，想起守义公被蛰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往后读，字里多了几分温柔：“守义公打了支银簪，说要等秋收后给我，我偷偷去银铺看过，簪头是朵栀子花，比后山的老栀子还俊……”
读到这里，苏晚忽然想起那支银簪，忙从木匣里取来放在信旁。晨光落在簪头的花瓣上，缺角的地方像含着层柔光，倒和信里写的“比后山老栀子还俊”对上了。
“原来这信是玉秀婆写给自己的？”丫丫咬着柿饼问，柿饼的糖霜沾在嘴角，像抹了层白胡子。虎头凑过来看，忽然指着信纸末尾的墨点：“这和手札最后一页的墨点一样！”
众人翻到手札最后一页，果然见页脚的墨点和信纸末尾的形状如出一辙，像是落笔时顿了顿，藏着些未说尽的话。苏晚忽然明白，这信许是玉秀婆当年没写完的，后来不知怎的夹进了画框，隔着二十年的时光，竟以这样的方式重现。
李师傅见众人看得出神，笑着说：“这宣纸经了年月，却还能保存完好，许是沾了画里的栀子香，连虫蚁都舍不得啃。”他年轻时学装裱，见过不少旧物，却没见过这样藏着故事的信纸，“我爹说，好的物件都有灵性，会自己找时机，把该说的话说给懂的人听。”
送走李师傅，画先生对着信纸感慨：“难怪我总觉得《晴芳》里少了点什么，原来是藏着这样的往事。”他拿起画笔，在画的角落添了朵小小的野菊，“得把这菊篮画进去，才算圆了玉秀婆的念想。”
苏晚把信纸小心地夹在手札里，纸页间的栀子香混着菊香，生出种格外温润的味道。陆时衍找来块薄木板，裁成和信纸一样的大小，垫在手札里，免得脆化的纸页被碰碎。“这样就不怕被风刮坏了。”他轻声说，指尖拂过信纸的褶皱，像是在抚摸那些被岁月压出的痕迹。
中午做的是艾草汤圆，糯米粉里掺了新捶的艾草绒，揉出来的面团发着浅绿，像初春的嫩草。张婶往馅料里加了点柿饼的糖霜，“甜里带点艾草的苦，才像日子。”苏晚咬了口汤圆，软糯的皮里裹着流心的甜，艾草的清苦从舌尖漫开，竟让那甜更显绵长。
三叔公背着药篓来蹭饭，见了手札里的信纸，忽然一拍大腿：“我说当年玉秀婆总往画先生的画室跑，原来是去藏这个！”他年轻时帮画先生的父亲送过颜料，见过玉秀婆抱着画框，在画室里磨磨蹭蹭的，“当时还以为她是看画入了迷，现在想来，是偷偷把信夹进去了。”
“她为啥不直接收起来？”虎头捧着碗汤圆问，脸颊上沾着点绿色的面屑。
“傻小子，”三叔公笑着刮他的鼻子，“有些心思啊，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才觉得安稳。就像你把糖块藏在床底下，自己知道就好，不必说给旁人听。”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指着院角的菊丛：“蝴蝶！”众人抬头望去，见几只黄蝶停在菊瓣上，翅膀上沾着霜花，却依旧扇得轻快。画先生赶紧拿起画夹，说要画《霜菊戏蝶》，“这蝶儿通人性，知道咱们在说玉秀婆的事，特地来凑趣呢。”
午后阳光暖了些，霜渐渐化了，竹篱上的菊花垂着水珠，像是刚哭过的模样。苏晚坐在石桌边，把晒干的艾草绒装进布包，三叔公在一旁教她怎么缝得更紧实：“针脚得密，不然绒絮要漏出来。玉秀婆以前缝香包，针脚细得像蚊足，说这样香气才跑不了。”
陆时衍在廊下修理竹筛，是前几日晒草药时压坏的。他削了根新竹条，用细麻绳绑在断裂处，动作仔细得像在修补什么珍贵的物件。苏晚看着他的侧脸，阳光落在他专注的眉眼上，忽然想起信里写的“守义公蹲在溪边赌气”，忍不住笑了——原来认真的模样，是会一代代传下来的。
傍晚时，老郎中背着药箱来了，阿砚跟在身后，手里提着个竹篮，装着些新晒的陈皮。“听说找到了玉秀婆的信，特地来看看。”老郎中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股精神，“我娘在世时总说，玉秀婆的字像沾了蜜，读着心里甜。”
他年轻时常听母亲念叨玉秀婆，说两人是隔着山坳的姐妹，每年栀子花开，玉秀婆总会送半篓过来，信里总说“梅岭的栀子比别处的香”。“我娘把那些信都收在樟木箱里，后来遭了场雨，全泡烂了。”老郎中摸着信纸的边缘，眼眶有些发红，“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了一样的字迹。”
张婶留他们吃晚饭，灶上炖着萝卜排骨汤，香气混着艾草的清苦，在院里漫开来。老郎中喝了口梅子酒，忽然指着墙上的《晴芳》：“画里这株栀子，和我娘坟前的那株一模一样。”众人这才注意到，画中角落的栀子树，姿态确实有些特别，枝干微微向左倾斜，像在望着什么。
“玉秀婆当年说，那是守义公帮着栽的，”老郎中放下酒杯，声音轻得像叹息，“说要让它望着山那边，这样我娘就能天天看见梅岭的栀子了。”
月光爬上墙头时，话题渐渐淡了，只有虫鸣在院里此起彼伏。苏晚把缝好的艾草包分给大家，老郎中放在鼻尖闻了闻，笑道：“和玉秀婆做的一个味，闻着踏实。”阿砚则拿着画先生刚画好的《霜菊戏蝶》，说要带回药铺挂着，“让来看病的人也沾沾梅岭的喜气。”
送他们到山口时，老郎中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守义亭：“守义公当年总说，梅岭的月亮比别处的圆。现在看来，是因为这里的人心诚，连月亮都愿意多照几分。”
回来的路上，陆时衍牵着苏晚的手，青石板上的霜化了水，踩上去有些滑。“你看，”他指着天上的月亮，月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镀了层银，“玉秀婆的信里没说月亮，却把月光藏在了字里。”
苏晚低头看手札，信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些娟秀的字迹像是活了过来，在眼前织出一幅画：年轻的玉秀婆坐在菊丛里，笔尖落纸时，守义公正举着刚编好的菊篮，在不远处偷偷张望，蝶儿落在他的肩头，像在替她藏着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看见了”。
院角的菊花还在夜里吐着香，竹篱上的霜又结了层薄的，像是给白日的故事盖了层温柔的印。苏晚把信纸和手札放回木匣，又往里面放了朵刚摘的霜菊。她想，等明日晨起，要把这木匣搬到窗台上，让阳光和月光都能照进来，这样旧时光里的甜，就能和新日子里的暖，慢慢融成梅岭最绵长的滋味。
风穿过竹篱，带着菊香和远处的犬吠，把夜吹得格外静。石桌上的艾草包还在散发着清苦的香，画先生的《霜菊戏蝶》晾在廊下，蝶翅上的霜花像是真的会化。苏晚靠在陆时衍肩头，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得，梅岭的日子就像这封信，看着平淡，却藏着化不开的温，得慢慢读，才能品出其中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