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窗的清晨，苏晚是被槐槐的笑声弄醒的。
小家伙趴在婴儿床里，小手正拍打着床栏上的槐花挂饰，银镯子碰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陆时衍跪在床边，手里举着片槐树叶逗她，侧脸被晨光镀得毛茸茸的，连胡茬都透着温柔。
“醒了？”他回头时眼里还沾着笑意，“槐槐今天学会翻身了，刚才差点从床上翻下来。”
苏晚撑起身子，就见槐槐正努力地把小屁股撅起来，像只笨拙的小青蛙，脸蛋憋得通红。她刚伸出手想扶，小家伙忽然“噗通”一声翻了过去，趴在那里愣了愣，随即咯咯地笑起来，口水顺着下巴滴在槐花褥子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我们槐槐是大孩子了。”苏晚把女儿抱进怀里，鼻尖蹭过她柔软的胎发，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混着槐花香。这味道是她产后三个月里最熟悉的气息，像浸了蜜的暖阳，裹着日子一天天往前走。
陆时衍早已把早餐端进了卧室。小桌上摆着小米粥和蒸南瓜，还有碗卧着荷包蛋的甜汤——是王婆婆教他做的，说产妇喝了补气血。他现在煎荷包蛋的手艺越发熟练，蛋白煎得金黄，蛋黄却刚好是溏心的，用勺子轻轻一戳，就能流出橙黄的汁来。
“今天张教授他们要来，说要给槐槐拍百日照。”陆时衍替她把餐盘端到膝头，“我把院子里的藤椅搬出来了，铺了您织的那条蓝格子毯，光线应该正好。”
苏晚舀粥的手顿了顿。窗外的槐树不知何时已经落尽了繁花，枝头缀满了翠绿的槐角，像一串串小小的翡翠。秋风卷着落叶飘过窗棂，在地上铺出层金毯，才惊觉原来槐槐已经满百日了。
她低头看怀里的女儿，小家伙正抱着她的手指啃得津津有味，睫毛比方才又长了些，眨眼睛时像两把小扇子。那双手脚也不再是刚出生时的粉嫩，渐渐透出点婴儿特有的藕白色，手腕上的银镯子显得愈发小巧。
“你看她的小牙床。”苏晚把手指从槐槐嘴里抽出来，指着她牙龈上的小白点，“好像要长牙了，这几天总爱咬人。”
陆时衍凑过来仔细看，被小家伙冷不丁抓住了头发。槐槐攥着那缕黑发往嘴里塞，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舍不得挣开，任由女儿把他的头发缠成乱糟糟的鸟窝。
“随你，小时候就爱揪我画具袋的带子。”他屈指刮了下槐槐的鼻尖，语气里的宠溺几乎要漫出来。
苏晚望着父女俩嬉闹的模样，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慌乱的清晨。她抱着哭闹不止的槐槐在卧室里来回踱步，陆时衍举着奶瓶跟在后面，两人像两只被抽了魂的木偶，在凌晨三点的月光里手忙脚乱。
那时槐槐总爱夜里哭，明明刚喂过奶换过尿布，却还是闭着眼睛嚎啕，哭声像小猫似的，细弱却执拗。有天夜里她实在熬不住，抱着孩子坐在床边掉眼泪，陆时衍忽然把槐槐接过去，背对着她轻轻晃。
她后来才发现，他是怕她看见自己也红了眼眶。这个在画坛里以冷静着称的男人，会因为女儿不肯吃奶而失眠，会对着育儿手册研究到天亮，甚至在槐槐第一次发出“咿呀”声时，激动得差点打翻调色盘。
“想什么呢？”陆时衍递来块南瓜，“王婆婆刚才打电话，说炖了鸽子汤，让我中午过去拿。”
苏晚咬着南瓜笑了。王婆婆这些日子几乎天天来，有时拎着刚蒸好的槐花糕，有时带来晒干的槐树叶，说给槐槐做枕头能安神。上周她带来个布偶，是用槐树皮染的绿布缝的小兔子，针脚歪歪扭扭，却是老人家戴老花镜缝了三个晚上的成果。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了自行车铃铛声。林慧提着个大纸箱走进来，羽绒服上还沾着雨丝：“看看我给孙女带什么好东西了！”
箱子里铺着软布，放着十几件小衣服，有绣着槐花的连体衣，有缀着铃铛的小斗篷，还有顶缝着兔耳朵的绒线帽。“都是我跟老姐妹们做的，”林慧抱起槐槐亲了亲，“这件红棉袄是给过年穿的，里子絮的是新棉花，保准暖和。”
她说话时，陆时衍正往窗台搬花盆。那盆从产房带回来的槐花早已凋谢，苏晚舍不得扔，就把花茎插进了玻璃瓶。没想到前些天竟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片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
“这花比你还省心。”林慧看着儿子笨拙地给花盆垫瓦片，忍不住笑，“当初你学走路，摔得膝盖全是疤；学画画，把墨汁抹得满脸都是；现在当爹了，倒学会细心了。”
陆时衍的耳朵微微发红，手里的瓦片却摆得更整齐了。苏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求婚那天，也是这样红着脸，把画框递过来说“画不好你，只能把心画进去”。画里的她站在槐树下，裙角飞扬，而他站在阴影里，眼里的光却比阳光还亮。
中午时分，张教授带着学生们来了。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戴眼镜的女生抱着相机跑前跑后，梳马尾的男生搬来反光板，连平时最腼腆的小个子男生，都敢伸手去捏槐槐的小脚丫了。
“今天要拍组‘四季槐’的主题。”张教授指挥着大家布景，“春天拍花，夏天拍叶，秋天拍果，冬天拍雪，等槐槐长大了，就能看到自己跟着槐树一起长大的样子。”
陆时衍把槐槐抱进藤椅，苏晚给她换上件鹅黄色的小裙子，领口绣着圈槐花。小家伙似乎知道要拍照，格外配合，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小手抓住垂下来的槐树叶，笑得露出粉嫩的牙床。
“看这里！”戴眼镜的女生举着相机，“槐槐真乖！”
快门声此起彼伏间，林慧正和王婆婆在厨房忙碌。苏晚走进去时，看见她们正围着灶台说笑，王婆婆往汤里撒着什么，白色的雾气里飘出淡淡的药香。
“这是我托人从乡下带来的槐米。”王婆婆指着陶罐里的黄色颗粒，“跟红枣一起煮，给晚晚补身子最好。”她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却把陶罐擦得锃亮，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林慧正在揉面，案板上撒着槐花碎。“要做槐花馒头，”她举起面团给苏晚看，“里面包的是豆沙馅，槐槐也能吃点。”面粉沾在她的发梢上，像落了层细雪，却丝毫没影响她脸上的笑意。
苏晚靠在门框上，看着蒸汽里两位老人的身影，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忙碌，槐花香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混着饭菜香，成了她童年里最温柔的底色。如今母亲不在了，却有人把这份温暖续了下来，像槐树的根须，在岁月里悄悄蔓延。
拍累了的槐槐在苏晚怀里睡着了。张教授趁机给陆时衍和苏晚拍合影，让他们坐在藤椅上，苏晚抱着孩子，陆时衍揽着她的肩。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被打翻了的调色盘。
“笑自然点。”张教授举着相机，“想想你们刚认识的时候。”
苏晚的思绪忽然飘回七年前的画室。那时陆时衍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画架上摆着幅未完成的槐花图。她不小心碰掉他的颜料盒，靛蓝色的颜料溅在他的白衬衫上，像片突然坠落的星空。他没生气，反而递给她块橡皮：“帮我擦擦？”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了她的怔忡。陆时衍低头看她，眼里的笑意漫出来：“在想什么？”
“在想你衬衫上的星空。”苏晚仰头时，刚好撞上他的目光。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像极了当年画室里的模样，只是眼里多了些岁月的沉淀，像酿了多年的酒，愈发醇厚。
傍晚送走客人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飘着湿润的泥土香，混着槐树叶的清苦。陆时衍在收拾东西，苏晚抱着槐槐坐在门槛上，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槐槐醒了，小手指着天边的晚霞，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苏晚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忽然发现院角的槐树苗上，竟挂着个小小的鸟窝，几根干草缠绕在枝桠间，像个精致的艺术品。
“陆时衍，你看！”她轻声唤道。
他走过来时，怀里抱着刚晒干的尿布，上面印着小小的槐花图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鸟窝，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截细枝在晚风里轻轻摇晃，仿佛能听见未来的鸟鸣声。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陆时衍搬来小方桌，摆上王婆婆送来的槐花饼，还有林慧炖的鸡汤。槐槐坐在婴儿椅里，手里抓着块南瓜，吃得满脸都是，银镯子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下周带槐槐去拍证件照吧。”苏晚给女儿擦着嘴，“顺便去趟民政局，把户口办了。”
“名字想好了？”陆时衍给她盛了碗汤，“就叫陆念槐？”
苏晚点点头。这个名字是他们早就想好的，念着槐花，也念着彼此。她想起怀孕时，两人总在槐树下散步，他会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听槐槐的胎动，说“像小火车在跑”。那时他们就约定，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叫“念槐”。
“等户口办下来，就去给她买保险。”陆时衍掰着手指算，“还要找家靠谱的托儿所，考察下附近的幼儿园……”
“你想得太远了。”苏晚笑着打断他，“她才刚满百日呢。”
“不远。”他握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我想跟你一起，把这些年都走一遍。看着她学说话，学走路，背着书包去学校，然后……”他顿了顿，眼里的光柔和下来，“然后看着她像你一样，遇到个愿意为她种槐树的人。”
苏晚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低头看怀里的槐槐，小家伙正抓着她的手指往嘴里塞，小嘴巴抿得紧紧的，像极了陆时衍画画时的模样。原来岁月真的会把两个人揉成一个模样，连细微的表情都如出一辙。
夜里哄睡了槐槐，苏晚坐在书桌前翻陆时衍的画稿。最近他画了很多槐槐的速写：槐槐打哈欠的样子，槐槐抓着槐树叶的样子，槐槐趴在他肩头睡觉的样子……每张画的角落都标着日期，像本细细密密的成长日记。
最后一页是幅未完成的油画。画里的院子落满了槐花，她坐在藤椅上看书，陆时衍趴在旁边的小桌上画画，婴儿床里的槐槐睡得正香。画的右下角写着行小字：“寻常日子，是藏在烟火里的诗。”
苏晚拿起画笔，轻轻在画布上添了几笔——给她的书页画了片飘落的槐叶，给陆时衍的画架旁画了个打翻的颜料盘，给婴儿床的栏杆上，又多画了串小小的槐花。
窗外的月光正好，透过纱窗落在画纸上，像层薄薄的银霜。她放下画笔时，看见陆时衍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温牛奶。
“在偷画什么？”他走过来，把杯子放在桌上，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
“画我们的日子。”苏晚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画到头发白了，画到槐树老了。”
陆时衍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月光：“好，画一辈子。”
槐槐在梦里动了动，发出细碎的呓语。两人屏住呼吸望去，月光里，小家伙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银镯子在手腕上闪着微光。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邻居家电视的声响，还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这些琐碎的声音揉在一起，成了最安稳的夜曲，裹着这个小小的家，在岁月里慢慢向前。
陆时衍拿起画笔，在苏晚添的那片槐叶旁，又画了只小小的瓢虫。红色的背，黑色的斑点，正沿着叶脉慢慢爬行，像在丈量光阴的长度。
苏晚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陪你数遍槐树叶的脉络，有人陪你记录婴儿每声啼哭，有人在烟火日常里，把日子过成了画，把画过成了日子。
就像这满院的槐树，不必开花时的惊艳，不必结果时的热闹，只是静静站着，就能把光阴站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