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的雨是卯时开始下的。先是檐角垂落的冰棱滴答作响，接着便有细密的雨丝斜斜织进来，把窗台上那盆迎春浇得发亮。苏晚数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醒来时，陆时衍正蹲在婴儿床边，用棉签蘸着温水给槐槐擦牙龈。
“醒了？”他回头时发梢还带着潮气，“刚才槐槐啃了口迎春花，被花瓣糊了满脸。”
婴儿床里的小家伙正抱着布偶兔子打挺，新长的乳牙在兔子耳朵上硌出浅浅的牙印。听见苏晚的声音，她忽然翻了个身，膝盖顶着床板往前挪，像只刚学会翻身的小肉虫，银镯子在木栏上撞出细碎的响。
“我们槐槐要爬了？”苏晚披衣下床，刚凑近就被女儿揪住了睡衣领口。小家伙最近总爱抓东西，上周把陆时衍画了一半的油画布扯出个窟窿，被他笑着拍了屁股，却把脸埋进他颈窝咯咯地笑。
窗外的雨忽然密起来。老槐树的枝桠上还挂着残雪，被雨水浸得发黑，倒有几点新绿从芽苞里冒出来，像被谁抹了几笔嫩黄的颜料。新栽的槐树苗裹着草绳，根部的泥土洇出深色的圈，周明说这是“喝饱了春水”。
“张教授他们上午来植树。”陆时衍把槐槐架在肩头，小家伙立刻抓住他的耳朵摇晃，“昨天打电话说带了银杏苗，要种在槐树两边，说秋天能看金黄的叶子。”
苏晚正往保温壶里灌豆浆，闻言笑出声：“上次他说要种腊梅，结果被王婆婆念叨了半天，说‘抢了槐树的风头’。”王婆婆总说这院子的风水全靠老槐树，去年冬天给树干裹草绳时，特意在根部埋了把小米，说是“给树神的供品”。
槐槐突然对着窗外尖叫。雨幕里闪过几个红马甲的影子，是张教授带的学生们。梳马尾的女生举着铁锹跑在最前面，戴眼镜的男生抱着树苗，裤脚沾着泥，像刚从田里回来。周明跟在后面，扛着个巨大的竹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晃起来叮当作响。
“开门！”周明的大嗓门穿透雨帘，“给槐槐带了好东西！”
陆时衍刚拉开门，一股湿冷的风就卷着雨丝扑进来。槐槐被吓得往他怀里缩，却又好奇地探出头，看见梳马尾的女生手里的布偶，突然伸出胳膊要抱。那是个绣着槐花的布老虎，眼睛是用黑纽扣做的，尾巴上还缀着个小铃铛。
“我妈缝的，”女生把布老虎塞进槐槐怀里，“说比塑料玩具安全。”小家伙立刻把脸埋进布老虎的绒毛里，鼻尖蹭到铃铛，吓得眨了眨眼，却又忍不住再蹭一下。
雨雾里传来王婆婆的拐杖声。老人家披着件油布雨衣，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菜窝窝，玉米面里掺了槐叶，蒸得绿油油的，像只只小青蛙。“给孩子们垫垫肚子，”她往苏晚手里塞，“植树力气活，饿着可不行。”
张教授正指挥学生挖坑。他穿了件深蓝色的冲锋衣，袖口沾着泥，却把围巾系得整整齐齐。看见陆时衍抱着槐槐站在廊下，突然招手：“来，让槐槐也沾沾喜气。”
陆时衍把女儿放进周明撑开的雨衣里，三人围着树坑蹲下来。槐槐的小手被苏晚握着，往坑里撒了把带着槐花香的种子——那是去年秋天收集的槐籽，王婆婆说泡了温水种下，能长出新的槐树。
“等我们槐槐长大了，这树也长得老高了。”张教授摸着胡须笑，眼镜片上沾着雨珠，“到时候让她在树下画画，跟她爸爸一样。”
槐槐似懂非懂，突然抓起一把湿泥往嘴里塞。苏晚赶紧去抢，却被她抹了满脸泥，逗得众人都笑起来。陆时衍掏出帕子给她擦脸，指尖蹭过女儿沾着泥的鼻尖，眼里的温柔像要化开这满院的春雨。
中午雨停时，银杏苗已经栽好了。学生们在树苗周围围了圈石头，戴眼镜的男生还插了块木牌，上面写着“公元二零二五年春分，与槐为邻”。周明不知从哪翻出个旧水缸，倒满雨水，说要“养几条金鱼给树看”。
“吃饭喽！”林慧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她一早就在灶台前忙活，炖了只老母鸡，说是“给植树的孩子们补补”，又炒了盘槐芽炒鸡蛋，嫩绿的芽尖裹着金黄的蛋液，是刚从老槐树上摘的，王婆婆说“头茬的芽最鲜”。
饭桌上突然响起“啪”的一声。槐槐把鸡蛋羹扣在了陆时衍的画纸上——那是他昨晚画的槐花图，墨色的枝桠上点着几点嫩白，被蛋液浸得晕开，倒像落了场带着香气的雪。小家伙却拍着手笑，嘴角还沾着蛋黄，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花猫。
“没事，”陆时衍把画纸小心地揭起来，对着阳光看，“这样倒有了生气。”他忽然低头在槐槐耳边说了句什么，小家伙立刻扑进他怀里，用沾满蛋液的小手拍打他的后背，惹得满桌人都笑。
下午放晴时，周明提议去后山采野菜。王婆婆找出三个竹篮，说“雨后的荠菜最肥”，又给槐槐戴了顶草帽，帽檐上缝着圈槐花，说是“防蚊虫”。陆时衍背着女儿，苏晚提着篮子，一行人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山上去，鞋底沾着的泥时不时掉下来，像拖着串小泥球。
槐槐在陆时衍背上格外安分。山路旁的蒲公英顶着水珠，被风一吹就散了，白色的绒毛粘在她的草帽上，像落了层雪。周明突然指着树丛喊：“看！野兔子！”灰棕色的影子嗖地窜进槐树林，惊起几只麻雀，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草叶上，溅出细碎的响。
“小心脚下，”陆时衍扶了苏晚一把，“去年下雨你在这摔了跤，膝盖青了半个月。”苏晚忽然想起那天，她崴了脚坐在泥里哭，陆时衍背着她往回走，衬衫湿透了贴在背上，却把外套脱下来裹住她，说“别冻着我们的小宝贝”——那时她刚显怀三个月。
戴眼镜的男生突然在前面喊：“找到荠菜了！”一片绿油油的野菜长在槐树下，叶片上还挂着雨珠，根部带着细细的白须。王婆婆教槐槐辨认：“这是荠菜，开小白花的是苦苣，别采错了。”小家伙却抓起一把草就往竹篮里塞，被陆时衍笑着拿出来，换成真正的荠菜。
下山时槐槐睡着了。陆时衍把她抱在怀里，小家伙的头靠在他胸口，嘴角还微微张着，像在梦乡里吃奶。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给老槐树的枝桠镀上层金边，新栽的银杏苗叶子上闪着光，周明说像“撒了把碎金子”。
晚饭吃荠菜饺子。王婆婆擀皮，林慧调馅，学生们围着桌子包饺子，形状却千奇百怪——周明包的像元宝，梳马尾的女生捏成了兔子，戴眼镜的男生最夸张，把饺子捏成了槐树的形状，却漏了馅，被王婆婆笑着敲了手背。
槐槐醒来看见满桌人，突然清晰地喊了声“爸爸”。陆时衍正在给苏晚剥蒜，闻言手一抖，蒜粒滚到地上，他却像没看见，一把抱起女儿亲个不停，胡子扎得小家伙咯咯直笑，伸手去揪他的头发。
“偏心眼，”周明假装吃醋，“昨天还叫妈妈呢。”苏晚笑着递给他一碟醋，却看见陆时衍偷偷抹了下眼角，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把沾着的面粉蹭成个白印子。
夜里的雨又下起来。苏晚被雷声惊醒时，陆时衍正坐在床边看槐槐。婴儿床里的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踢了被子，蜷着身子像只小猫，手里还攥着那只布老虎。窗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枝桠敲打着窗玻璃，像有人在轻轻叩门。
“做噩梦了？”陆时衍握住她的手，掌心带着暖意，“刚才打雷，槐槐哼唧了两声，现在又睡熟了。”他忽然指着女儿的耳朵，“你看，她的耳垂像你，软软的。”
苏晚凑近看，槐槐的小耳朵红扑扑的，边缘还带着胎毛，像两片刚展开的槐树叶。雨声里混着隐约的虫鸣，王婆婆说这是“惊蛰后的第一声虫叫”，预示着“万物都醒了”。
“明天去给槐槐做新衣服吧，”苏晚轻声说，“去年的棉袄穿不下了，林慧说东大街有家布店，有印着槐花的棉布。”陆时衍点头时，她忽然发现他的鬓角又多了根白发，藏在黑发里像根银丝，却被月光照得格外亮。
“别总盯着我的白头发，”他笑着把她揽进怀里，“你眼角也有细纹了，像画里的工笔画，一笔一笔都是日子。”苏晚往他怀里钻了钻，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那是他画油画时总带着的味道，混着皂角香，成了她最安心的气息。
雨停时天快亮了。窗台上的迎春花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嫩黄的花瓣沾着水珠，像撒了把碎金子。陆时衍抱着槐槐站在窗前，小家伙的手伸出栏杆，想去够那抹黄色，却被风一吹，打了个喷嚏，逗得他低低地笑。
苏晚忽然想起初见他的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他站在画廊的槐树下避雨，白衬衫被淋湿了，手里却紧紧护着幅画，是幅未完成的槐花图。她问他借伞，他却说“一起走吧”，两人在雨里走了很长的路，鞋底沾着泥，却像踩着般轻盈。
“在想什么？”陆时衍回头时，晨光正落在他睫毛上，镀上层金边。槐槐抓住他的手指往嘴里塞，被他轻轻拍开，却把脸埋进他颈窝，发出满足的喟叹。
“在想，”苏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们父女，“去年槐槐还只会哭，今年会抓东西了，明年是不是就能走路了？”
陆时衍的肩膀轻轻颤了下。他转过身，把苏晚和槐槐都揽进怀里，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他的话：“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槐槐会走路了，我们带她去看黄河；等她会说话了，教她背‘槐林五月漾琼花’；等她长大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槐槐在两人中间睡着了，小手还攥着苏晚的衣角，像握着最珍贵的宝藏。晨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随着风轻轻晃动，像幅流动的画。
厨房里传来水壶烧开的哨声。陆时衍抱着槐槐去冲奶粉，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宁静。苏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走路时微微踮着左脚——那是去年冬天抱槐槐去医院时崴的，当时没在意，后来阴雨天总疼，却从不让她知道。
她悄悄走进厨房时，陆时衍正拿着奶瓶晃。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剪影画，怀里的槐槐是个小小的圆，像画里最温柔的一笔。苏晚忽然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背上，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和怀里女儿均匀的呼吸，像听着世间最动听的音乐。
“水要凉了，”陆时衍笑着转身，把奶瓶递给她，“我们槐槐要喝奶奶了。”小家伙被递到苏晚怀里，立刻含住奶嘴，眼睛却望着陆时衍，黑葡萄似的眼珠里映着他的影子，像盛着整个春天的光。
窗外的老槐树上，有只麻雀正在啄新抽的嫩芽。陆时衍举起手机想拍，却被苏晚拉住：“别惊着它。”两人站在窗前，看着那小小的鸟，看着远处冒绿的田野，看着怀里吮吸着奶水的女儿，忽然明白，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雨天里的一碗热汤，雪夜里的一盏明灯，是看着孩子的睫毛在晨光里颤动，看着爱人的鬓角在春风里染上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