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整夜，天蒙蒙亮时，梅岭的屋顶都覆着层白，像裹了层糖霜。新房窗纸上的梅影被晨光染透，红得发亮，苏晚睁开眼，先看见陆时衍枕侧的发，沾着点雪粒子似的白，是昨夜落发间的碎梅。
“醒了？”他伸手替她掖被角，掌心带着炭盆的暖，“阿婆说新媳妇头天要喝梅粥，我去灶房看看。”他起身时，腰间的玄铁牌碰到床沿，叮地一声轻响，像敲在苏晚的心尖上。
她披着他那件军绿色棉袄坐起来，棉袄里还留着他的体温，领口的梅绣被压出浅浅的痕，针脚密得像梅岭的雨。窗棂上的冰花结得正好，映着外面的老梅树，枝桠上的雪簌簌往下掉，落在埋酒的土坡上，露出半截红绸，像只伸出来的手。
“阿姐，陆大哥！”槐槐的声音隔着窗纸传进来，带着点喘，“布偶的新衣裳沾了雪，我给它烤烤！”苏晚刚掀开帘子，就见小姑娘举着布偶往炭盆跑，布偶胸前的纸梅被雪打湿，洇成了淡粉色，倒像朵真梅。
灶房里飘着梅香，阿婆正往砂锅里撒梅干，蒸汽裹着甜气扑在脸上，暖得人发困。“守义公当年娶玉秀婆，头天也是喝的这个。”阿婆用木勺搅着粥，“玉秀婆说，梅是苦尽甘来的果，日子就得这么熬，才够甜。”
陆时衍端着粥碗进来时，袖口沾着点白面粉，是方才帮着蒸馒头蹭的。他把碗往苏晚面前递，瓷碗边烫得发红，“阿婆放了新晒的梅糖，你尝尝。”粥里的梅肉炖得软烂，甜汁渗在米粒里，每一口都带着点酸，酸过之后，又从舌根漫出蜜来。
正吃着，院门外传来铜铃声，是三叔公牵着那匹枣红马来了，马背上驮着个竹筐，筐里装着新采的梅枝，枝桠上还挂着雪。“按老规矩，新媳妇得去梅树下认亲。”老人捋着胡须笑，“让祖宗看看，陆家的新媳妇，俊得跟梅花儿似的。”
苏晚换嫁衣时，陆时衍正帮着理红绸的褶皱，金线绣的梅在晨光里闪，像落了满裙的星子。“太外婆当年也是这样？”她摸着领口的银珠，珠粒上还留着昨夜的温度。“阿公说，玉秀婆当年踩着雪去认亲，嫁衣下摆沾了梅瓣，一路走一路掉，像撒了把红珠子。”他往她发间插了支新折的梅，花瓣上的雪在她耳后融成水，凉得她缩了缩脖子。
祠堂后的老梅树有百年了，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伸得老高，雪压在上面，倒像开了满树的白梅。三叔公往树根处摆了三碗梅酒，酒液里飘着片新落的梅瓣，“来，给太外公太外婆磕个头，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苏晚跟着陆时衍跪下时，膝盖碰到冻硬的土地，隔着厚厚的嫁衣，仍能觉出点凉。她抬头看树，枝桠间藏着个鸟窝，窝里的麻雀探出头，抖落片雪花，正落在她手背上，像颗碎钻。陆时衍握住她的手，往她掌心呵气，暖得她指尖发颤。
“守义公当年守梅岭，玉秀婆就在这树下等他。”三叔公的声音混着风声，有些发飘，“等他回来时，梅花开了满岭，她就站在这树下，红棉袄上落着雪，像朵走不动的梅。”苏晚忽然想起太外婆木箱里的那封信，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写着“梅花开了，你该回来了”。
认完亲往回走，陆时衍牵着她的手，走在新谷铺的红毯上。雪落在红毯上，融成点点湿痕，像洒了把碎银。槐槐抱着布偶跟在后面，布偶的红绸衣裳被风吹得飘起来，与枝头的红灯笼相映，红得晃眼。“陆大哥，阿婆说太外公的布偶要放在新房里，能辟邪。”小姑娘把布偶往苏晚怀里塞，布偶背后的补丁是用陆时衍旧军装的布料做的，磨得发亮。
午后雪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喜棚的红绸上，映得满地都是碎金。村民们聚在晒谷场拆喜棚，竹杆碰撞的脆响里，混着张婶的笑：“陆小子，这梅花棚搭得好，明年准保添个大胖小子！”陆时衍正往竹筐里捡红绸边角，闻言回头看苏晚，她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梅，正低头给布偶缝掉落的纸梅。
“阿姐，你看这是什么！”槐槐举着个铜铃铛跑过来，铃铛上缠着半段红绸，是迎亲时马头上系的那个。“三叔公说这铃铛是太外公当年送太外婆的，马队经过梅岭时，铃铛一响，太外婆就知道他回来了。”苏晚接过铃铛，轻轻一晃，清越的响声漫过谷场，惊得老梅树上的雪又簌簌往下掉。
陆时衍忽然拉着她往山坳跑，“带你去个地方。”他的手跑得发热，攥得她指节发红。山坳里藏着个小木屋，屋顶的雪被风吹得斜斜的，像戴了顶白帽子。“这是太外公当年守山时住的地方。”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的土灶上还摆着个粗瓷碗，碗底结着层黑垢，像积了几十年的时光。
墙角的木架上，摆着个军用水壶，壶身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银白的铁皮，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陆”字。苏晚伸手去碰，壶口结着层薄冰，冰里冻着片干梅，是太外婆当年塞进去的吧？她忽然想起阿母说的，玉秀婆总往守义公的水壶里放梅干，说“行军苦，含点甜”。
“你看这个。”陆时衍从灶膛后的土里挖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锈屑簌簌往下掉。里面裹着件旧军装，领口磨得破了边，胸前的口袋里，藏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穿着军装，眉眼像极了陆时衍，身边站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辫梢缠着红绸，手里攥着枚铜钱，笑得眉眼弯弯——是太外公和太外婆。
苏晚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的红棉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自己纳的鞋底。“阿婆说，这是太外婆亲手给太外公缝的军装，连夜赶出来的，针脚都扎到手了。”陆时衍的声音有点哑，“他走的那天，太外婆就站在老梅树下，把这照片塞进他口袋，说‘看着我，就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夕阳把木屋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苏晚忽然把那枚同心钱掏出来，放在照片上，铜钱的绿锈与照片的黄褐混在一起，像时光结的痂。“他们没走完的路，咱们替他们走。”她抬头时，陆时衍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他把照片放回铁皮盒，埋回灶膛后，“等明年梅花开，咱们再来看看他们。”
回到家时，阿公正坐在祠堂前的石凳上，手里摩挲着那对拼合的铜钱。见他们回来，老人把铜钱递过来：“守义公当年说，梅岭的根，一半在土里，一半在人心里。你们俩，就是把这根接起来的人。”铜钱的边缘被磨得光滑，贴在掌心，暖得像块玉。
晚饭时，灶房里炖着梅岭的山鸡，汤里飘着梅片，香气漫了满院。槐槐抱着布偶坐在苏晚腿上，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阿姐，明年我要教布偶认梅花，太外公太外婆肯定喜欢。”陆时衍往苏晚碗里夹了块鸡脯肉，“她要是敢欺负布偶，我就罚她去扫老梅树下的雪。”惹得满桌人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抖落片雪花，正好落在苏晚的碗沿上。
夜深时，陆时衍在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苗舔着炭块，发出细碎的声响。苏晚靠在他肩头，看着窗纸上的梅影，忽然想起太外婆盖头里的喜帖，那两个交握的手，像极了此刻他们的模样。“你说，太外公太外婆现在是不是也在看着咱们？”她轻声问，声音被炭火烘得发暖。
陆时衍往她手里塞了个热红薯，是阿婆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皮焦得发黑，掰开来，瓤红得像蜜。“他们在梅岭的风里，在老梅树的枝桠上，在咱们碗里的梅粥里。”他咬了口红薯，甜汁沾在唇角，“就像这梅，落了又开，从来没离开过。”
苏晚往窗外望，老梅树的枝桠在月光里勾出疏朗的影，像幅淡墨画。埋酒的土坡上，红绸被雪盖了大半，只露出点边角，像颗藏在雪里的心。她知道，等明年春天，雪化了，梅开了，那坛酒会带着雪的清、梅的甜，酿出满岭的香，就像太外公太外婆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这梅岭的风里，年复一年，吹给他们听。
陆时衍忽然哼起段调子，是梅岭的老歌谣，阿婆说太外公当年常唱给太外婆听。调子软软的，像裹着梅香的风，苏晚跟着轻轻和，声音混在炭火的噼啪声里，像粒落在糖罐里的梅。
她往陆时衍怀里靠得更紧些，鼻尖蹭着他褂子上的梅香，忽然觉得，这梅岭的岁月，就像件缝了又缝的棉袄，太外公太外婆织了线，他们接着往下织，针脚里藏着雪，藏着梅，藏着说不尽的暖。而那些落在红嫁衣上的雪、沾在铜钱上的锈、绣在棉袄上的梅，都成了时光的纽扣，把过去与现在，牢牢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