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的粥香混着梅干的酸甜漫到院里时，山雀突然振翅飞起，绕着竹架转了三圈，鸣声里带着几分急切。陆时衍正往樟木箱里铺防潮的油纸，听见动静抬头，见那雀儿竟衔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直往堂屋八仙桌飞去。
“它这是要干啥？”苏晚端着梅干粥从灶房出来，额角还沾着点松针灰。山雀已把干花瓣轻轻放在《梅岭记》上，花瓣边缘的虫蛀小孔正对着账册里“玉秀婆赠花”那行字，像在对证什么。她刚要伸手去碰，花瓣突然蜷起，裹住了账册上渗出来的一滴水珠，在纸页上滚出条淡红的痕，活像条小小的血线。
“别碰！”画先生不知何时站在门槛边，手里还攥着半截炭笔。他快步走过来，用指尖轻轻拨开花瓣，只见下面的纸页上，竟慢慢显露出几行模糊的字迹，墨迹淡得像雾，“是玉秀婆的笔迹！账册里记过她年轻时学写的字，捺脚总带个小弯钩。”
众人凑过来细看，那字迹果然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梅树下埋着木匣，左数三砖，右移半步。匣里有绣绷，绷上是未竟的海棠……”末了还有个小小的红痕，像用血点的句号。三叔公突然拍了下大腿，烟杆上的红绸差点掉下来：“后院老梅树！光绪二十五年那场雪后，守义公确实在树根处动过土，当时谁说他在埋酒，原来是藏了东西！”
雨刚停的泥土还软着，山民们举着锄头往后院去。老梅树的根须在地上盘成虬龙状，三叔公蹲下来数砖——青石板铺的院角，果然有三块砖的颜色比别处深。张婶的丈夫用锄头轻轻撬起砖块，下面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混着梅香的潮气扑面而来，惊得几只潮虫慌忙逃窜。
陆时衍找来根竹片探了探，洞口不深。他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个冰凉的木匣，匣面滑溜溜的像抹过桐油。众人围上来时，他已把木匣捧了出来，巴掌大的匣子上雕着半朵海棠，剩下的半朵像是被虫蛀了，留着个月牙形的缺口。
“是樟木的，”苏晚摸了摸匣面，香气和地窖里的樟木箱如出一辙，“上面的缺口，倒像账册里画的那枚断簪。”画先生赶紧翻账册，果然在“宣统元年”那页看到幅小画：玉秀婆的银簪断了半朵海棠，她正用红绸缠着断口。木匣的缺口形状，竟和画里的断簪分毫不差。
陆时衍轻轻撬开匣盖，里面铺着层褪色的蓝布，布上躺着个竹制绣绷，绷着块半旧的红绸。绸子上绣了半朵海棠，针脚细密得像蛛网，剩下的半朵只绣了寥寥几针，线头还松松地挂着。画先生凑近了看，突然“咦”了声：“这针脚里裹着东西！”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挑开线头，几粒细小的梅核从绸子里滚出来，落在木匣里发出“嗒嗒”轻响。更奇的是，红绸的夹层里还藏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来是幅小画，画的是两个孩童在梅树下埋木匣，男孩梳着总角，女孩扎着双丫髻，手里都攥着半截红绸。
“是守义公和玉秀婆小时候！”三叔公指着画里的男孩，“账册里记着，守义公八岁时掉进冰窟，是玉秀婆拽着他的辫子拉上来的，当时两人手里就攥着红绸——那是玉秀婆娘给她绣嫁妆剩下的。”苏晚摸着画里的红绸，突然发现绸子的纹路和自己嫁衣上的一模一样，连金线的走向都分毫不差。
这时山雀又飞了过来，落在木匣上啄那几粒梅核。陆时衍把梅核捡起来，见其中一粒的壳上竟刻着个极小的“衍”字，笔画歪歪扭扭，像孩童的涂鸦。他心头一动，想起樟木箱里那缕缠着红绸的头发，赶紧拉着苏晚往地窖跑。
刚把头发取出来，就见那粒刻着字的梅核突然滚向头发，在红绸上轻轻蹭了蹭，竟裂开道细缝，冒出点嫩白的芽。苏晚惊得捂住嘴——芽尖上沾着点红绸的纤维，和今早从红绸里掉出的海棠籽发的芽，像对孪生兄弟。
“守义公的小名就叫‘阿衍’，”画先生跟进来，手里还拿着账册，“账册里记着他十三岁那年，在梅核上刻自己的名字，说要埋在树下等玉秀婆嫁过来，等核发芽了就娶她。”他指着账册上的小画，画里的少年正往梅树下埋梅核，旁边的少女红着脸，手里的绣绷上正是半朵海棠。
地窖外突然传来张婶的惊呼。众人跑出去，只见院里的新苗不知何时长高了半尺，枝桠上竟多了个小小的花苞，粉嘟嘟的像颗裹着糖的胭脂。更奇的是，竹架上的新旧红绸突然松开，顺着风飘向新苗，在花苞上缠成个小小的同心结，结口处正好对着木匣里的绣绷，像在给未绣完的海棠续线。
货郎挑着空担子从山下回来，见院里围着人，赶紧挤进来瞧。当他看到木匣里的绣绷，突然拍了下大腿：“我今早遇见的老嬷嬷，手里就攥着块红绸，说当年玉秀婆绣嫁妆时，她就在旁边看着，说那半朵海棠总也绣不完，因为守义公突然被抓去当兵，玉秀婆对着绣绷哭了三天三夜，把眼泪都滴进了红绸里。”
苏晚突然想起嫁衣上的九瓣海棠，回屋取来和绣绷比对。果然，绣绷上的半朵正好能和嫁衣上的半朵拼在一起，针脚严丝合缝，像原本就是一体。她拿起苏绣的银针，试着往绣绷上续线，金线刚穿过红绸，新苗上的花苞突然轻轻颤了颤，绽开了一瓣粉白的花。
“续上了！续上了！”山民们都鼓起掌来。画先生赶紧铺开宣纸，笔尖沾了点木匣里的蓝布碎屑，画下这情景。墨落在纸上竟慢慢变红，像掺了胭脂，把红绸结和新花瓣画得活灵活现，连花苞上沾着的雨珠都透着光。
陆时衍蹲在新苗边，发现根须处的泥土又隆起了些。他用手扒开土，竟挖出枚小小的铜锁，锁身锈得发黑，上面刻着的“棠棣”二字却还清晰。三叔公认出这锁：“是守义公家的传家宝！当年他爹想把玉秀婆赶走，守义公就用这锁把自己和玉秀婆锁在屋里，说‘生同衾，死同椁’，后来这锁就不见了，原来埋在了这儿！”
苏晚找来钥匙串，试了好几把都不对。画先生突然指着账册上的画：“你看画里的女孩，发间别着根银簪，簪头是开锁的钥匙！”众人这才想起樟木箱上的银簪头，陆时衍赶紧取来，银簪头往铜锁里一插，“咔哒”一声，锁开了。
锁里藏着张泛黄的纸，是张地契，上面写着梅岭半山腰的三分地，户主写着“陆守义”和“林玉秀”，两人的名字并排挨着，中间画着个小小的红绸结。地契的边角处还粘着片干花瓣，和新苗上的花瓣凑在一起，正好组成朵完整的海棠。
“那三分地现在荒着呢，”张婶的丈夫说，“传说当年玉秀婆在那儿种了片海棠，后来她走了，海棠就都枯了。”道长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竹篓，里面装着些新采的还魂草：“把这草种在三分地，再浇上梅根处的土，枯了的海棠能活过来。”
山民们扛着锄头往半山腰去时，天已经擦黑了。苏晚把绣绷和地契放进樟木箱，发现账册的纸页又渗出了水，这次不是咸的，是甜的，像掺了蜜。纸页上慢慢显出几行字，是陆时衍的笔迹，却不是他写的：“明日种海棠，邀君共晨昏。”
她抬头看向陆时衍，他正往油灯里添油，灯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柔和得像画里的人。“明早我去挑水，”他说，指尖在账册上轻轻敲了敲，“你把绣绷带着，咱们在三分地接着绣那朵海棠。”苏晚点点头，看见他袖口沾着点梅汁，像朵小小的胭脂花。
灶房的粥还温着，山雀落在桌边啄食洒出来的米粒，翅膀上的砚碴在灯光下闪着金。画先生收拾画板时，发现白天画的红绸结旁边，多了两只交握的手，一只骨节分明，一只纤细白皙，像极了他傍晚看到的陆时衍和苏晚的手。
夜深时，山民们都回了家。陆时衍把樟木箱锁好，钥匙挂在苏晚的账册上，和她的银簪头串在一起。苏晚往新苗上浇了点米汤，花瓣上的金珠突然滚落，在地上汇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着两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蓝布衫和红嫁衣，正往新苗上系红绸。
“他们还在呢，”苏晚轻声说，靠在陆时衍肩上。窗外的月光落在竹架上，把红绸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长长的路。新苗的花瓣在夜里轻轻开着，到天明时，怕是要开满枝头了。
陆时衍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照亮了墙上的影子，两个影子依偎着，像两株缠在一起的海棠。“明天，”他说，声音里带着梅干粥的甜，“咱们把那三分地的海棠种起来，让守义公和玉秀婆看着，这梅岭的春天，年年会来。”
苏晚嗯了一声，看见账册的纸页在风里翻到新的一页，空白处正慢慢浮现出淡淡的墨痕，像有人用月光在写：“红绸系新蕊，梅香绕旧门。”她把脸埋进陆时衍的衣袖，闻到他身上的梅香混着松针的气息，像这梅岭的夜，温柔得让人想把日子酿成酒，一喝就是一辈子。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山雀突然放声鸣叫。新苗上的花苞全开了，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像堆着的雪，花心的金黄花蕊上，沾着根细细的金线，线头飘向樟木箱，像在牵引着什么。陆时衍打开箱盖，见嫁衣上的九瓣海棠竟都绽开了，每一瓣上都映着个小小的人影，在晨光里轻轻晃动，像在对他们说，该去种新的海棠了。
他牵着苏晚的手往外走，红绸在竹架上飘，新苗的影子在地上长，像条铺往半山腰的路。山民们已经在三分地等着了，锄头插进土里的声音，混着山雀的鸣，像首新的歌谣，要把这梅岭的故事，接着往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