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冰冷沉默，却不声不响地护住将士身躯，守护无数性命于战火之中。”
“正因如此，兵技巧之人始终痴迷于堆叠重甲，执着于研发更具破坏力的兵器。”
“归根到底，他们信奉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力量。”
“历史上，墨子、田单等人，便是这一流派的典型代表。”
太子扶苏最后举例说道。
天幕之下，望着太子扶苏最后阐述的兵技巧之说，秦始皇嬴政只觉一阵无言。
这哪是练兵，分明是在砸钱如流水！给每个士兵配齐铠甲不说，伙食还要一日三餐、四餐，甚至五餐不断，顿顿有肉，荤腥不缺。
这样的待遇，寻常士卒哪里敢想？别说普通兵卒了，便是当年威震中原的魏武卒，守边御敌的赵国边骑，乃至助大秦扫平六国的锐士精兵，何曾享过如此奢华供养？
一人一套坚甲，日进数餐还带荤腥，这得是国库充盈到了何种地步，才敢生出这般奢望？就连嬴政自己，坐拥天下富庶，也从不敢做此幻想。
真要有这般雄厚财力，他又何必把军费全砸在一群士兵的吃穿用度上？
照这兵技巧的标准算下来，养一个兵所耗的钱财，怕是抵得上现下十个、十几个士卒的开销。
若真有这等财力，他何苦去养这种烧钱的兵种？直接扩编兵权谋、兵形势，或是培植兵阴阳之士，岂不更划算？
即便这些兵种在正面交锋中稍逊一筹，可兵家之道，岂止是拼个力气高下？兵权谋讲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兵形势擅以少击众，破敌于势；兵阴阳精于虚实变幻，出其不意——这些手段难道都白费了？统帅的智谋、战局的调度、地形的利用，全都不作数了？
若这些本事还在，哪怕面对兵技巧之士略处劣势，只要搭配得当，怎会毫无胜算？战争本就不靠蛮力定胜负，只要有周旋余地，战局便未至终局。
再者，兵力相当若难取胜，那他多调些人呢？两倍、三倍，乃至五倍兵力压上去，难道还挡不住那身披重甲、手执利刃的兵技巧之士？再好的铠甲也是穿在人身上，再锋利的兵器也需人力挥动。
人终究会疲，会饿，会力竭。
只要轮番出击，持续消耗，拖他们日夜不得歇息，到最后，那些看似铜墙铁壁的士兵，也会累得迈不动腿，举不起刀。
那时节，再厚的甲胄也不过是一具沉重的壳子，再精良的武器也只能静静躺在手中，动弹不得。
待其筋疲力尽，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的将士一拥而上，不仅能将其尽数制服，还能顺手剥下他们的铠甲，夺走兵器，变作己方战利品。
而相比之下，养一名兵权谋或兵形势的士卒，所费不过兵技巧士卒的十分之一到一半。
省下的九成开销，拿去修驰道、筑长城、兴水利，哪一件不是利国利民？实在没处花，还可添进骊山陵墓的工程里，也算为身后事多添几分气派。
在嬴政眼中，这所谓的兵技巧，不过是家底厚得发慌的人才会走的路——纯粹是拿钱堆出来的架子。
王翦虽也觉得，兵技巧这条路，非豪富不可为，近乎愚妄，但身为当世顶尖统帅，他仍冷静评断道：
“太子扶苏所分兵家四途——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各有侧重。”
“其中权谋重谋略，形势重气势，阴阳重诡道，皆仰赖统帅之才识与临机之应变。”
兵技巧一途却另辟蹊径，它不重统帅之才，反以器物为根本，力求将指挥者的个人能力影响降至最低，自成一家。
若说这兵技巧之道真有极致境界，老夫猜想，那恐怕便是连主帅都不再需要的境地。
到了那时，士卒仅凭坚不可摧的铠甲，配上举世无双的精良兵器与装备，列阵而进，稳扎稳打，便足以横扫敌军，所向披靡。
在王翦眼中，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这四大流派，并非只是对过往兵学的归纳，更像是太子扶苏对兵家未来走向的一次深思熟虑——既是对传统的梳理，也是对前路的大胆设想。
尤其是兵技巧这一脉，显然寄托了太子一种设想：未来的战争，或许可以摆脱对杰出统帅的依赖，不再仰仗一人智谋定乾坤。
毕竟，无论是兵权谋、兵形势，还是兵阴阳，都极度依赖主帅本身的才干与格局。
而真正能担此重任的人，可遇不可求，更难速成。
就拿兵权谋来说，一名合格的统帅必须具备两大本事：
其一，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战略眼光与战术布局；
其二，是在沙场之上，掌控数十万大军进退如一的临阵调度之能。
二者缺一，便难称“合格”。
放眼如今秦国尚在人世的将领，王翦自忖，真正算得上接近这一标准的，唯有自己一人。
倘若蒙武仍在，那位老友也堪当此名。
至于他人——包括他的儿子王贲、蒙恬，乃至早年的李信，都只能说是半步踏入门内，尚未登堂入室。
以王贲为例，他在战略谋划上稍显不足，缺乏那种贯通全局、前瞻深远的视野。
但自幼随父征战，身经百战，统率大军冲锋调度的经验极为扎实。
十万以上的兵马在他手中，也能如臂使指，令行禁止，不至于出现阵型错乱、自相阻塞的窘况。
只要日后在谋略方面多加锤炼，假以时日，待阅历沉淀，终究能迈入真正的兵权谋统帅之列。
果真如此，王氏家族未来二十余载的荣光，也就有了依托。
再看蒙恬，此人谋略出众，大局观强，在战略与战术的把握上，已接近合格统帅的标准。
可若论沙场之上亲率数十万大军纵横驰骋、收放自如的实战调度，他眼下还差那么一口气。
至少现在，他还做不到将十万以上的大军操纵得如同肢体般灵敏。
但这并不奇怪。
毕竟他经历的大规模混战尚少，统领庞然军团的机会不多，经验自然还在积累之中。
好在他天资过人，只要今后多参与几场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人的大会战，逐步磨砺出驾驭大军的本领，随着年岁增长与实战历练加深，那最后半步迟早也能跨过去。
而李信的情形，则又与前两者不同。
打个比方，若把战略谋划和大军调度两项能力各划一条十分线作为达标基准——
王贲的战略约在七八分之间，未达标准；但临阵指挥却有十一二分，已然超群。
蒙恬的战略有十分出头，勉强过关；可战场调度仅七八分，尚欠火候。
李信则两项都在八九分上下，均未彻底达标，却也都差不了太多，属于全面但未精深的类型。
离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兵权谋统帅，李信其实只差最后一步。
早些年他独自领兵攻楚时，若非败于楚国大将项燕之手，或许早已凭此一战立下亡国之功。
那样的功业足以成为关键的催化剂，助他突破瓶颈，真正跨入统帅之列。
可惜那一役功亏一篑，不仅折损了兵力，更挫伤了他的锐气与心志。
如今，李信仍被困在这临门一脚的关口，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迈过这道门槛。
除却王贲、蒙恬与李信三人之外，其余秦国将领在王翦眼中，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优秀的将才，难成统帅之器。
所谓“兵权谋将才”，指的是在战略谋划上格局有限，只看得见眼前一城一地的得失，难以统筹全局；在指挥大军作战时，顶多能下令十万兵马齐头并进，自己亲率数千精锐冲杀在前。
却无法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精准调度某一军、某一部，直击敌方薄弱之处，实现战术上的精细操控。
由此可见，要培养出一位真正的兵权谋统帅，何其艰难。
而比起兵权谋，想要造就一名合格的兵形势统帅或兵阴阳统帅，则更为不易。
眼下整个秦国，竟无一人走的是兵形势或兵阴阳之路。
究其原因，秦军历来以兵权谋为主流，将领自入军旅起便被按此方向雕琢打磨。
即便有人有意另辟蹊径，也难有土壤与路径可循。
正如天幕中那个“他”所归纳的——一名真正的兵形势统帅，必须具备三项核心能力：
其一，能在千变万化的战局中，敏锐捕捉稍纵即逝的战机；
其二，有能力强行撕开敌军阵型，制造破绽；
其三，拥有极强的穿插突破之能，如利刃直插心脏。
单是这三点，便已堪比成就兵权谋统帅的难度。
至于兵阴阳一路，既要通晓天象地理、时节气候的变化运用，又要懂得借势于无形，揣摩虚实之间的玄机，其门槛之高，同样不亚于兵权谋。
正因如此，在无法确保每一代都能稳定产出合格统帅的情况下，人们开始将目光转向另一条路——兵技巧。
这条路对统帅个人的能力要求相对较低，甚至可以在没有顶尖统帅指挥的前提下，依靠精良装备与严苛训练的士卒形成强大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