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各地的方士——卢生、侯生、韩终、徐福等人，几乎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们望向天幕上扶苏的身影，目光复杂：有怨怼，有不满，更有掩不住的愤恨。
若论这世间谁最精通鬼神之说，自然非他们这些修道求仙之人莫属。
的确，在这群人当中，也有人真心追寻长生之道，渴求飞升成仙。
但更多的人，不过是借着虚无缥缈的神迹之名，行骗财骗位之实，图个富贵安逸罢了。
如今却被太子扶苏一番直言戳破了底细，将来信奉鬼神的百姓必然锐减。
人心一旦动摇，香火断绝，他们的生计又该从何谈起？
说得难听些，扶苏这话，等于是掀了他们的饭桌，砸了他们的活路！
卢生、侯生、韩终、徐福等人如何能不恼怒？
尤其是此前正盘算着进献长生秘术，好在始皇帝面前博得宠信、捞取权势，
可眼下听了这番言论，顿时踌躇起来，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他们自己最清楚，所谓的神仙方术，十有八九都是编造出来的谎话。
万一始皇帝心血来潮，真要试验他们口中那套“刀枪不入、烈火难焚”的神通，
一声令下，弓弩齐发，刀斧加身，或是烈焰焚身……
那时别说升仙，怕是连尸首都留不下！
荣华富贵虽诱人，终究抵不过性命要紧。
想到此处，众人只能望着咸阳的方向，连连叹息，满心惋惜。
那位始皇帝，本是多么理想的对象啊——尊崇方术，渴望永生，正是最好哄骗的主儿。
可如今这条路被堵死了，再难靠近。
于是他们抬头望向天幕中的太子扶苏，眼神愈发阴沉，夹杂着无奈与怨毒。
……
相里季听完扶苏那套辨别鬼神真伪的独特说法，一时怔住。
他起初觉得这般判断未免太过直白粗率，近乎儿戏。
可细细回味片刻，却又隐隐觉得其中藏着几分难以反驳的道理。
譬如第一类“无法触及”的鬼神——
既然连碰都碰不到你，又能奈你何？
只要胆气够足，心志坚定，难道还会被虚影幻象活活吓死不成？
即便真是靠惊吓就能致人死命，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大不了远离此地，跋涉千里，他倒不信那些所谓鬼神真能一路追随、索命不休。
古往今来，还从未听说过哪个魂灵能跨山渡河、追人到天涯海角的。
至于第二类能实实在在触碰到人的鬼神，那就更简单了。
它既能伤你，说明你也该能伤它。
既然彼此都能影响对方，那它便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存在。
凡可被伤害者，皆可被制服；凡可被制服者，便不足为惧。
哪怕真是鬼魅现身，只要手中有利器，身边有同伴，逼至绝境之时，又有何不敢斩杀？
在反复思量之后，相里季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坚持墨家先师墨子所主张的“明鬼”之说。
他转而望向太子扶苏，语气沉稳地说道：“待我归去后，会与诸位同门商议一番，看是否应当将‘明鬼’这一条，从墨家十大要义之中移除。”
“以免它与‘非命’相悖，自相矛盾，令后学之人困惑难解。”
可太子扶苏听罢，脸上并未浮现欣慰之色，反而眉心微蹙，神情复杂，似有话哽在喉间，迟迟未发。
相里季心思敏锐，见状便开口问道：“殿下心中似有疑虑，可愿直言？”
太子扶苏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当我认定鬼神之说不足为信时，脑中便浮现一个问题，挥之不去。”
“像我这般资质平平之人，尚能察觉鬼神之说破绽百出，看出其荒诞不经之处，进而明白所谓神灵，多半不过是虚妄之谈。”
“那墨子呢？他可是能于百家争鸣之中独树一帜、开宗立派的大智之人，难道他会看不出这些浅显的道理吗？”
“更何况，他本人还明确提出‘非命’，否定天命、宿命的存在，反对一切不可知的安排。”
“从这一点来看，或许墨子比谁都更清楚，鬼神本不存在。”
“可正因如此，我才愈发不解——既然他内心不信鬼神，为何又要提出‘明鬼’这样一条看似与其思想相左的主张？”
“以墨子之睿智，断不会无的放矢。
他每一条主张背后，必有深意。”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根本不信鬼神的人，为何偏偏要倡导世人相信鬼神？他真正的用意，究竟何在？”
相里季听着这番话，眉头越锁越紧。
此前他从未想过这一层。
太子扶苏不提，他也一直未曾察觉其中的矛盾。
可如今被点醒，他才猛然惊觉，事情确实蹊跷。
连扶苏都能想到的问题，墨子怎会想不到？
单凭对先师的敬重，相里季也坚信，墨子不仅想到过，而且早已看得比谁都透彻。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下“明鬼”这一条？
尤其前面刚讲“非命”，否定命运主宰，后面却又讲“明鬼”，强调鬼神监察，二者岂非背道而驰？
这种冲突，绝非偶然。
背后必然藏着某种更深的用心。
就像当初墨子提出“非乐”，表面说是反对贵族沉迷音律歌舞，奢侈享乐，实则另有图谋——
他是借“非乐”之名，行瓦解周礼等级制度之实，动摇贵族凭借礼乐维持的特权根基。
若以此类推，“明鬼”会不会也是一记暗招？
也许墨子并非真心宣扬迷信，而是借鬼神之名，行约束权贵之实？
或许，“明鬼”的真正目的，是要震慑那些无法无天的卿大夫，让他们有所忌惮？
一念及此，相里季仿佛窥见迷雾中的一线光亮。
但他仍觉模糊，如同隔着一层薄纱，看得见轮廓，却抓不住真容。
毕竟，在他印象中，鬼神之事与贵族之间，似乎并无关联。
若找不到两者之间的联系，就无法真正解开墨子留下“明鬼”的终极意图。
相里季苦思良久，始终无法参透其中真意，最终只得暂且放下执念，转而将心中困惑向太子扶苏道出，盼着他能指点迷津。
毕竟问题既由太子提出，想必他对背后的深意也已有考量。
向自己门下弟子求教，并非什么难堪之事，至少相里季并不这么看——更何况这位学生还是扶苏这般禀赋卓绝、才思敏捷之人。
听完相里季的疑虑，太子扶苏微微颔首，语气笃定：“季师所想，确是正途。”
“墨子虽不信鬼神实有，却仍倡言‘明鬼’，其用心所在，的确牵连贵族公卿，更深层处，实与王权息息相关。”
此言一出，不仅相里季神情凝重，连静坐一旁倾听的秦王嬴政也不由抬眼望来，目光中带着探究与警觉。
方才那句“关乎王权”，岂能不令他心头微动？身为秦国君主，焉能对此无感？
面对二人注视，太子扶苏从容续道：“依我之见，墨子立‘明鬼’之说，其根本意图，恐怕正是借虚渺之鬼神，以制衡君主权柄与贵胄之势。”
话音未落，相里季眼中骤然一亮，仿佛浓雾顿散，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答案终于清晰浮现。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他激动得站起身来，双手挥动，“借冥冥不可见之力，约束君王之威、压制公卿之权！”
“这便是为何墨子明明不信鬼神，却仍要高举‘明鬼’大旗的缘由！”
他声音颤抖，满是震撼与钦佩。
太子扶苏点头应和，继而徐徐剖析：“在墨子看来，臣属立于君前，命如尘芥，生死系于君王一念之间，怒则杀之，喜则赦之，毫无凭依。”
“而庶民百姓，在贵族与君主面前更是卑微如草，任人践踏。
贵者可因片语嫌隙，便夺其性命，毫无忌惮。”
“权势凌驾于黎民之上，生命安危全无保障。”
“故而，为稍稍遏制君主独断之权，削弱贵族专横之弊，使臣民得以保全性命，墨子遂立‘明鬼’之说。”
……
“以此告诫执权者：莫因一时之忿，轻启杀机，屠戮无辜。”
“若君主或贵卿妄加刑戮，滥施残害，纵然阳世无罚，阴间亦有报应。”
“或遭鬼神降祸，或被冤死者化作厉魂索命，终将招致灾殃，乃至丧身亡国。”
“譬如周宣王冤杀臣子杜伯，不久便见杜伯魂魄持弓追索，终致毙命；”
“又如燕简公枉斩庄子仪，其后竟逢庄氏亡魂夜袭宫庭，血案重演。”
“诸如此类，皆非单纯述异志怪，实乃借幽冥之威，震慑当权者之心。”
“使其心存畏惧，不敢肆行暴虐，从而间接约束其权势，护佑弱小之命。”
……
“最终让百姓和臣子在面对君主与权贵时，生命安全能得到某种程度的庇护。”
听到此处，太子扶苏心中不禁感慨，墨子为了使平民百姓生活得更有尊严，确实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为他们争取权益、谋求保障。
一旁的秦王嬴政听完儿子的讲述，语气微沉道：“国家自有规矩，朝廷自有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