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夜,比山野更静。林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卷过檐角,像极了陈家村秋夜的晚风,只是少了稻浪的簌簌声,少了村头老槐树的叶响,也少了那些细碎又温暖的人间烟火气。他辗转了半晌,终究是没睡着,披了件厚衫起身,摸黑走到桌边,重新点亮了那盏油灯。
昏黄的光晕再次漫开,映着桌上那袋新米,映着陈婶烙的米糕,也映着他指尖那枚刻着“耕读”的竹牌。竹牌的纹路被磨得温润,贴在掌心,仿佛还能触到陈家村老木匠刻字时的力道,粗粝,却带着十足的诚意。他摩挲着竹牌上的字迹,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与陈家村相关的细碎日常,又一次清晰地涌了上来。
他想起初夏时,村里的孩童缠着他教识字的模样。那时他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摆了块木板,用炭笔教孩子们写“田”“谷”“家”这些简单的字,孩子们的指尖沾着炭灰,写得歪歪扭扭,却个个学得认真。有个叫阿囡的小姑娘,总爱揪着他的衣角,问“先生,‘念’字怎么写?”,他教她写了,她便一笔一划记在纸上,说要写给在外做工的阿爹看。如今想来,那纸上的字迹虽稚拙,却藏着最纯粹的牵挂,就像此刻的自己,念着陈家村的人,念着那方水土。
也想起七月里,村里的李老汉家的屋瓦被暴雨冲坏了,他跟着陈大壮几个后生,踩着木梯上房修瓦。李老汉站在院坝里,端着一碗晾好的粗茶,嘴里不停念叨“先生细皮嫩肉的,别摔着”,待修完瓦,李老汉硬是塞给他一篮刚摘的桃子,桃子不大,却甜得入了心。那时他便觉,这世间最珍贵的,从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这份不分彼此的真诚。
油灯的灯芯噼啪响了一声,跳落一点火星,拉回了林砚的思绪。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夜风裹着凉意涌进来,吹得他鬓角的发丝微动。驿站外的古道延伸向黑暗深处,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线,而他这一路走过来,从江南到塞北,从繁华市井到偏僻村落,所求的,不过是能让如陈家村这般的地方,少些愁容,多些欢喜。
年少时,先生曾问他:“读圣贤书,所求为何?”那时他答:“愿黎民安,愿仓廪实。”如今走过这许多路,才知这八个字,从不是挂在嘴边的空话,而是要一步一步走,一件事一件事做。就像在陈家村,不过是修了一段渠,教了一种储粮的法子,却真真切切让村里人的日子好了几分,这份踏实,是读多少书都换不来的。
天快亮时,林砚才合了会儿眼。待他醒来,驿站的院坝里已响起了动静,老把式正在喂马,掌柜的在灶房里忙活,飘出小米粥的香气。他起身洗漱,收拾好行囊,走到院坝时,老把式已套好了车马,见他来,笑着道:“先生歇得可好?今儿天好,咱们早些动身,晌午便能到下一处镇子。”
林砚点头,递过一吊铜钱给掌柜的,算清了宿费和饭钱,便上了车。车马再次碾过驿站的石板地,驶上古道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晨雾还未散尽,绕着道旁的草木,像一层薄纱。老把式甩了甩鞭子,鞭梢划破晨雾,惊起几只飞鸟,清脆的鸟鸣声,让这清冷的古道多了几分生气。
行至辰时,晨雾渐散,日头慢慢升了起来,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林砚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的景致,道旁的田地里,有农人已开始劳作,扛着锄头,牵着耕牛,步履从容。他想起陈家村的清晨,也是这般光景,只是此刻望来,竟觉格外亲切。
“先生,您瞧前头,有个老丈好像崴了脚。”老把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林砚的思绪。他抬眼望去,只见古道前方不远处,一位老汉坐在路边,身旁放着一个挑担,担子里的青菜撒了一地,老汉正揉着脚踝,面露难色。
林砚忙让老把式停了车,下车走到老汉跟前,蹲下身问:“老丈,可是崴了脚?要不要紧?”
老汉见是个斯斯文文的外乡人,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就是赶路急了些,踩空了石子,歇歇就好。”可他说话时,眉头却皱着,脚踝处已微微肿起。
林砚伸手轻轻按了按老汉的脚踝,道:“老丈莫逞强,这脚踝怕是扭着了,我这里有活血的药膏,先敷上,再歇半个时辰,不然怕是走不得路。”说罢,便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药膏,替老汉敷在肿处,又撕了块干净的布条,小心地缠上。
老汉感激不已,连声道谢:“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我是去前头镇上卖青菜的,想着赶早集,没想到竟出了这岔子。”
林砚帮着老汉把撒落的青菜捡回担子里,又从车上取了个麦饼递给他:“老丈先垫垫肚子,歇够了再走,莫急。”
老汉接过麦饼,眼眶有些红:“先生是好人啊!像您这样的好心人,定有好报。”
林砚笑了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老丈往后赶路,慢些便是,日子长,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陪老汉歇了半个时辰,见老汉的脚踝稍缓,能慢慢走动了,才辞别上车。老把式赶着车,感慨道:“先生心肠好,方才那老丈,怕是家里等着卖菜的钱买米呢。”
林砚望着窗外,老汉的身影渐渐远了,却想起陈家村的人,想起他们遇到难处时,彼此搭把手的模样。在陈家村,谁家的田耕不过来,邻里便会主动去帮;谁家生了病,村医便会上门瞧看,从不计较钱财。这份质朴的善意,像一粒种子,落进了他的心里,也让他越发觉得,行走世间,最该守的,便是这份本心。
车马行至晌午,到了老把式说的镇子。镇子比陈家村旁的镇大些,街道两旁的铺子也多,有布庄、粮行、杂货铺,还有卖吃食的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林砚让老把式找了家干净的饭铺,两人下车歇脚,点了两碗面,一碟酱肉。
饭铺里人多,邻桌的几个客商正聊着各地的见闻,有人说西北那边闹了蝗灾,庄稼歉收,粮价涨了不少;有人说江南的官老爷体恤民情,免了部分赋税,百姓们的日子好过了些。林砚听着,心里不免感慨,这世间的日子,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己所能,帮一把是一把。
吃过面,林砚去粮行问了问谷价,又去布庄看了看布价,把这些都记在本子上。他想着,若是往后再遇到像陈家村这样的村落,这些行情,或许能帮上忙。老把式在一旁等着,见他记完,道:“先生倒是细心,走一路记一路,怕是记了满满一本子了。”
林砚合上本子,道:“不过是记些有用的,往后若用得上,便不算白费功夫。”
重新上车赶路时,日头已偏西。林砚靠在车厢里,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致,心里却异常平静。他想起长街相送时,陈福生说的“陈家村的门永远为你开着”,想起陈大壮说的“先生要常回来看看”,想起那些孩童追着车马喊“先生再见”。这些话语,像一束束光,照在他的归途上,也照在他往后的路上。
他知道,此去前路漫漫,或许还会遇到风雨,遇到难处,可只要想起陈家村的人,想起那些温暖的日常,想起自己最初的心愿,便不会迷失方向。就像那枚刻着“耕读”的竹牌,握在掌心,便有了底气。
暮色降临时,车马行至一处渡口。渡口旁有几株老柳,柳枝垂在水面上,晚风拂过,荡起层层涟漪。老把式道:“先生,今晚便歇在渡口旁的客栈吧?明儿一早能乘渡船过江,走水路能快些。”
林砚应下,随老把式下了车,走进渡口旁的客栈。客栈临着江水,推窗便能看见江面的渔火,星星点点,像散落在水面的星子。他坐在窗前,望着江面,听着江水拍打着船舷的声响,忽然想起在陈家村时,也曾坐在田埂旁,听着稻浪声,看着夕阳落进稻田,那时的心境,与此刻竟这般相似——都是安稳,都是踏实。
他从行囊里取出那本记满了字的本子,借着桌上的油灯,写下一行字:“桑梓虽远,心念未改;前路虽长,问心而行。”
夜渐深,客栈外的渡口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江水的声响,伴着风声,悠悠扬扬。林砚吹灭油灯,躺在床上,不再辗转,只觉心里清明。他知道,无论走多远,陈家村的那些人,那些事,都会留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他前行的力量。而他往后的路,也会像在陈家村那般,一步一个脚印,守着本心,去做那些值得做的事,去见那些值得见的人。
寒驿听风,念的是桑梓故人;前路问心,赴的是远途山海。这平生的路,本就是一边走,一边念,一边守,一边行,而那些走过的路,遇过的人,终究会化作心底的光,照亮往后的每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