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踏入冰窟，脚步比往常慢了三分。
不是因为旧伤未愈，而是因为这里的冷，太过熟悉。
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清冽，像是雪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冰，又像是孤高剑客剑刃上凝结的霜。
这股气息，他曾在一个人身上感受过无数次。
陆雪琪。
清冽中，总带着一丝宁折不弯的倔强。
他环顾四周，冰壁光滑如镜，完美得近乎虚假。
每一道弧度，每一处转折，都像是经过最精密的计算，符合某种严苛到极致的“道”。
但这完美之下，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真正的自然鬼斧神工，总会留下瑕疵，留下生命的痕迹，而这里没有。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左手边三尺处的一面冰壁上。
他缓缓蹲下，指尖覆盖着一层薄茧，轻轻拂过那片看似完美的冰面。
找到了。
一道比发丝还要细微的裂痕，隐藏在光洁的表层之下。
若非他神识远超常人，且对陆雪琪的剑意熟悉到了骨子里，根本无法察觉。
十五年前，她就是在此处练剑，心有所感，随手一剑劈出，却因为剑势过于凌厉，不符合青云门中正平和的“正统”，在这冰壁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缺口。
他记得当时师门长辈是如何训斥她的，说她剑走偏锋，心魔暗藏。
而现在，那道充满她个人印记的缺口，已经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修补成了“完美的弧度”，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存在过。
韩林的手指在那道被“修正”过的裂痕上摩挲，仿佛能感受到十五年前那个倔强少女的委屈和不甘。
他对着冰壁，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你当时一定很生气吧？明明是你自己悟出的剑道，劈开了一条属于你的路，却被他们说成是错的。”
冰冷的石壁没有回应，但韩林知道，她听得到。
或者说，这方天地，还残留着她不屈的意志。
“小娃娃，你感知得没错。”一道苍老而虚无的声音在他识海中轻轻响起，那是碑灵的残念，“此地乃是伪天道的‘修正’道场之一。很久以前，曾埋过一块‘正统刻石’，此石并非法宝，而是一种规则具象。它会主动吸收修行者在修行途中，因犯下‘错误’而产生的恐惧、迷茫与自我怀疑。它以这些负面情绪为食，然后释放出‘正确’的道韵，将一切‘偏差’抹平。”
韩林缓缓点头，难怪，这冰窟里的完美，会让他感到如此压抑。
这不是造化之功，而是抹杀了无数个性与可能之后，留下的冰冷墓碑。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朴素的布包。
布包打开，里面是他在宗门祠堂中，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悄悄收集的香灰。
这些香灰，承载了青云门历代祖师最纯粹的信念和香火愿力。
随即，他并指如剑，在自己心口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的心头血滚落，带着他神魂的烙印和灼热的温度，精准地滴落在香灰之中。
“滋啦”一声轻响，香灰与心头血混合，化作一种奇异的暗红色颜料。
他没有丝毫犹豫，以指为笔，蘸着这暗红色的颜料，开始在光滑的冰面上飞速刻画。
他画的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签到阵法，也不是青云门的正统符箓。
那是一道道残缺、扭曲、仿佛写错了字的阵纹。
这不是他从系统签到兑换的秘术，而是当年他被逐出师门时，一位同样被视为“异类”的师兄，在临别前偷偷传授给他的“错字回响阵”。
那位师兄说，这是被门规删除的禁术，能以“错”引“错”，让被“正道”抹去的痕迹，重现天日。
韩林曾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失败者们的自我安慰。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那不是传说，而是在严酷的规则下，反抗者们悄悄传递的火种。
他将阵法改良，以自身精血为引，以祠堂香火为根，画下的最后一笔，恰好点在了那道被“修正”的微小裂痕之上。
整个冰窟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阵法成了！
刹那间，他面前那片光滑的冰壁，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剥去了一层外壳。
冰面下，一道清晰、凌厉、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剑痕赫然浮现！
那才是陆雪琪十五年前留下的真正剑痕！
它张扬，霸道，一往无前，与这冰窟的“完美”格格不入。
但这道原始剑痕之上，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色光膜，如同附骨之疽，正散发出微弱的能量，不断地渗透、同化，试图将这道“错误”的剑痕彻底磨平。
韩林眼中寒光一闪。
他没有去管那层灰膜，甚至没有再去看那道剑痕。
他只是伸出沾着血与灰的手指，在旁边的冰面上，重重地写了起来。
他写的不是字，而是剑诀。
正是当年陆雪琪被判定为“修行偏差”的那套“偏锋剑诀”。
一横，一竖，一勾……他的动作极快，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当写到最关键的一撇时，他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清晰地记得，当年长辈们是如何批评陆雪琪这一撇的：“剑意太锐，锋芒过露，当收敛三分，方为正道。”
而此刻，韩林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将那一撇拉得极长，极尽张扬，笔锋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仿佛要用这一笔，刺穿这方虚伪的天地！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破绽”。
果不其然，那覆盖在原始剑痕上的灰膜，仿佛被激怒的毒蛇，猛地蠕动起来。
它分出一股力量，化作一道灰色的触手，朝着韩林刚刚写下的那道“错剑意”席卷而来，企图将其抹除，修正回“正确”的轨道。
“来了。”韩林低语。
就在灰色触手触碰到那道张扬笔画的瞬间，他提前埋设在“错字回响阵”中的后手，悍然发动！
一缕金红色的火焰，自那道暗红色的阵纹中凭空燃起。
这火焰并非凡火，而是韩林以自身不屈意志融合了焚尽万物的“焚誓火”所化。
它不烧实体，专烧规则与誓约！
灰膜本是规则的显化，此刻遇上这专克它的火焰，如同热油碰上烈火。
金红色的火焰非但没有被扑灭，反而顺着那道灰色触手，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反向吞噬而去！
“滋滋滋——”
刺耳的灼烧声中，灰膜剧烈地翻滚、挣扎，却无法挣脱焚誓火的锁定。
火焰熊熊燃烧，光影在冰壁上扭曲变幻。
一幕幕破碎的画面，竟在火焰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模糊的灰色人影，就站在此处，对着当年那个十五岁的白衣少女低语：“……这一撇，太过自我。若能拉直一些，收敛锋芒，便是完美。你的天赋，不该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偏执上……”
画面中的少女，紧紧地抿着嘴，握着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水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那种想哭又拼命憋住，用尽全身力气去反抗那股无形压力的不甘，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刺痛人心。
伪天道可以模仿一切“完美”的形态，却唯独无法伪造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完美”的真实情绪。
韩林眼神冰冷，神念一动，催动着焚誓火，竟开始主动模拟、放大少女当时那股不甘的意境。
火焰的跳动，不再是纯粹的燃烧，而是带着一种委屈的、愤怒的、不服输的节奏。
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
那层苦苦支撑的灰膜，在这股“真实情绪”的冲击下，瞬间崩溃！
轰隆！
一声巨响，并非来自冰壁，而是来自冰窟的最深处。
坚不可摧的万年玄冰，竟从内部轰然炸开一道深邃的裂缝。
一道流光从裂缝中激射而出，带着一股陈腐而冰冷的气息，悬停在韩林面前。
那是一张泛黄的纸片，材质非金非玉，上面用朱砂笔写着一行行冰冷的文字。
抬头赫然是——“青云门弟子陆雪琪修行偏差报告”。
韩林的目光扫过纸片，上面的内容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其心性孤高，剑意自成一格，然过于凌厉，有违中正平和之大道根基……”
“……屡教不改，固执于‘偏锋’小道，恐未来道心不稳，易入歧途……”
“……综上，为保其顺利飞升，稳固道基，建议由‘修正者’介入，清除其自主剑意倾向，引导其归于‘正统’……”
最后的落款，竟是当年几位德高望重的宗门长老的联名印记。
韩林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冷笑，笑声在空旷的冰窟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清除其自主剑意倾向？”他喃喃自语，随即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一声怒喝，“好一个清除！好一个正统！”
他伸手，一把抓过那张所谓的“报告”。
那纸片看似脆弱，却坚韧异常，但在他灌注了焚誓火力量的手中，却脆弱得如同朽木。
“撕拉！”
一声清脆的裂响，这份决定了陆雪琪十五年修行方向，让她承受了无数委屈与痛苦的报告，被韩林当场撕得粉碎！
“你们删她的字，改她的路，现在，还想让她磨平棱角，飞升上去，当你们那可笑‘正统’的模范囚徒？”
他手一扬，将漫天纸片碎片尽数投入到那团仍在燃烧的焚誓火中。
纸片入火，瞬间化作青烟。
但上面的朱砂字迹，却仿佛拥有生命，化作一道道怨毒的红色丝线，冲天而起。
火光冲天，将整个冰窟照得一片血红。
也就在这一刻，冰窟的顶部，那万年玄冰的穹顶之上，毫无征兆地坠下一物。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冰晶，约莫拇指大小，呈完美的菱形。
它没有丝毫寒气外泄，反而散发着一种神圣而威严的气息。
韩林抬手接住。
冰晶入手温润，内部却藏着一行用神念烙印而成的小字。
“飞升准入名单：自愿放弃个性者优先。”
这不是公告，不是法旨，而是赤裸裸的羞辱！
是那高高在上的伪天道，对他撕碎报告行为的回应和嘲弄。
韩林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比这冰窟里的万年玄冰还要冷。
他看着手中这枚精致而恶毒的冰晶，怒极反笑。
“好，好一个‘自愿放弃’。”他缓缓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既然你们这么喜欢‘乖巧’的，那我就带着所有‘不乖’的人，一起上去看看，你们的天庭，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做出了一个让识海中的碑灵都为之震惊的举动。
他举起那枚冰晶，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额心！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那枚冰晶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竟如同雪花落入烙铁，无声无息地融化开来，化作一股复杂到极致的信息洪流，夹杂着刺骨的寒意与某种至高无上的规则意志，疯狂地渗入他的皮肉，钻入他的识海，直抵他的神魂！
那是一种被强制“格式化”的恐怖感觉，要将他的一切思想，一切情感，一切“不正确”的棱角，都磨平成标准的模样。
但韩林的意志，在焚誓火的淬炼下，早已坚如神铁。
他死守灵台清明，任由那股洪流冲击，双目圆睁，眼中尽是滔天的战意与决然。
“想同化我？”他的嘴角咧开一个疯狂的弧度，“那就看看，究竟是谁吞噬谁！”
冰晶很快便完全融尽，渗入了他的身体。
冰窟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韩林静静地站着，额头上，那被冰晶按压过的地方，皮肤之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正缓缓浮现，轮廓渐渐清晰。
那痕迹的形状，并非符文，也非伤疤。
竟与陆雪琪昔日练剑时，笔锋收尾处那一道最凌厉、最不服管束的捺笔，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