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幽自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父亲。
她问过芩菡很多次，都被她含糊过去。
时间长了，她便知道“父亲”指代的那个人似乎并不被芩菡喜欢。
没有关系，不被娘亲喜欢的人对她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
她有娘亲，有族人，有整个从极之渊为伴。
幼时的望幽只有一个烦恼。
她的娘亲实在是太严厉了。
明明她因为身体不好得到了所有族人的疼惜，但芩菡却常常对她不假辞色。
教她功法，逼她修炼，考她课业，罚她偷懒。
每回没达到要求被芩菡声色俱厉地训斥时，她都有点怀疑娘亲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直到她第一次晋阶。
出生即是上仙的根基败给了拖后腿的身体，经脉撕裂的痛苦让她直接昏了过去。
等醒过来时，望幽第一次看见了芩菡的眼泪。
温热的，滴在她脸上，湿漉漉的。
芩菡抱住她，声音颤抖着，
“不修炼了，我们不修炼了。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哪怕一分灵力都没有也可以。”
“什么延续血脉、繁荣冰夷，统统没有你安安稳稳度过一生重要。”
“今后你就无忧无虑地做个帝姬，娘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那时小小的望幽并不懂芩菡话里的决心，只是高兴地想，原来娘亲还是心疼她的啊。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芩菡再也没有教过她任何功法，也再没有督促她修炼。
族人依旧同从前一般疼爱她，但看她的眼神却隐隐多了点她不懂的情绪。
轻松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那天晚上望幽做了一个梦。
梦里芩菡病重，无数身份不明的人闯进了水天碧，她的族人一个个在她面前倒下，而她声嘶力竭用尽全力，也没办法挡住这场屠杀。
望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整个从极之渊寸寸坍塌，最后湮灭成灰，再无踪迹。
等她哭着惊醒之时，她才突然明白过来，那些族人看她的眼神里，掺杂的是失望和无力。
那天半夜，不安的望幽直接赤脚闯进了长命宫，去找那个她最不喜欢的苍叔。
她想从这个曾经的司命口中，知道从极之渊的命运。
哪怕只是一句“那不过是梦”，也会带给她偌大的安慰。
但苍泽只是淡淡看着她，神色冷漠。
“你虽灵力低微，但出生即为上仙位阶，受血脉庇佑，你能记得的梦，某种意义上就是命运可能的一种走向。”
望幽不信，
“我娘亲那么厉害，怎么可能病重，又怎么可能让那些人闯进从极之渊！”
苍泽看她的眼神复杂，似是带着点厌恶又似是带着点怜悯。
“芩菡为了生下你，神魂受损严重，寿数已定。冰夷更是举全族之力方才护你平安，令你免于夭折。你从降生的那刻起，便身负了全族人倾注心血的念力。”
“你的未来，便是冰夷一族的未来。”
……
“因为我的未来，便是冰夷一族的未来。”
望幽回视重夜，眼神清亮。
“我不能死，更不能弱。我不仅得活着，还得成为强者。”
“我要成为一棵树，长的遮天蔽日，葳蕤茂盛。根受全族滋养，叶便庇佑他们安稳。”
望幽始终记得她当年回答苍泽的话，
“我才不信什么虚无缥缈的命运，我一定能改变一切！”
所以此后日升月暮，她于修炼一事上再未懈怠分毫。
哪怕次次经脉撕裂，次次徘徊在晋阶和死亡的边缘，她也从不退缩。
事实证明，她总是胜利的那个。现在即使比之玉京双璧，她也毫不逊色。
重夜看向她的目光里却带着心疼。
“可是，不辛苦么？”
被迫担负起全族的期望，立于摇摇欲坠的悬崖边，在随时都会粉身碎骨的恐惧里，在日夜撕裂又痊愈的痛苦中，只能进不能退，真的不辛苦么？
望幽被他问的有些怔愣。
随后却是摇了摇头，眼神柔和地看向远方。
落星瀑仍旧不知疲倦的流淌着，在从极之渊的银牙湾里划出这一片绚烂，万年亘古。
“不苦。”
这里是她的家，保护家园和家人又怎么会苦呢？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拥有这里很多很多的爱，所以我想守护他们。”
守护每个关心她的族人，守护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潭一瀑，还有她的娘亲，甚至是不讨人喜欢的苍泽。
这里的一切，都是她想保护的美好。
“我做不了那个坐享其成乐安天命的帝姬，但我能做一个保护全族承担责任的帝姬。”
“为此，我愿意付出代价，来交换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这从来都不是娘亲或者族人给我的束缚，而是我所找到的，好好活着的意义。”
重夜看着眼前少女清醒又坚定的模样，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水声，平静的海面泛起阵阵浪涛。
活着的意义么？
他若有所思。
命运似乎总是对她多有不公。
身为凡人时幼年不幸，长大后又遇见他这个灾星，最后在命运天平的两端选择了化为灰烬。
身为仙族明明贵为帝姬，却先天残缺，不仅要担起全族的期望，还身负未知的厄运。
但她好像从来都不曾犹豫，也不曾彷徨。
永远直面命运，永远坚韧不屈。
就这样鲜活的、热烈的活着，对这世间充满了渴望和期许。
重夜突然就想到了当时芩菡要他向望幽隐瞒自己真实来意时说的话，
“望幽啊，不相信命运，也绝不会让别人帮她背负命运。”
他长叹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
望幽转头看他，笑的一脸轻松，眼中星光熠熠。
“所以，别在我身上浪费那药了，我自己可以的。”
重夜也笑，连心底的浪涛都被她眼中的星光撒下成片粼粼。
“用在你身上，从来都不叫浪费。”
“那我也不喝了！”
重夜摇摇头，再次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见她有些恼怒地将他的手扒下来，他轻笑出声，眼里满是温柔。
这一次，面对那可笑的命运，我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