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靖江王府行在。
烛火在略显空旷的偏殿内跳跃,将朱由榔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砖石地上。
他正就着灯火,翻阅着最近户部的钱粮奏疏,眉头微锁,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一丝半缕的好消息,以冲淡连日来心头积压的阴霾。
忽然,殿外传来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是值夜宦官焦急的声音:“陛下!陛下!湖广…湖广有加急密报送至!”
朱由榔心头一跳,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书:“快呈上来!”
一名风尘仆仆、面带极度疲惫却难掩兴奋之色的信使被引了进来,他双手高高捧起一个用油布和火漆严密包裹的细小竹筒,声音嘶哑却有力:
“陛下!湖广敌后…腾骧左卫指挥使徐啸岳,有消息了!”
“徐啸岳?!”
朱由榔霍然起身,几步抢到信使面前,几乎是夺过了那竹筒。
这个名字,连带野狼峪的惨败、腾骧左卫的悲壮覆灭…早已成为压在他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
他亲自拆开火漆,抽出里面一张被揉搓得发皱、字迹却清晰的密信。
朱由榔快速译读着,随着目光移动,他脸上的凝重渐渐被难以置信的惊讶取代。
随即,一抹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激动红光,染上了他的面颊。
“…徐啸岳及残部约三百人,自野狼峪突围后,并未覆灭,辗转潜入敌后…于湘南多地串联义民,袭扰清军粮道哨卡…近已聚拢人马八百余,多骁勇敢战…”
“好!好!好!”
朱由榔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他紧紧攥着信纸,“苍天有眼!忠魂不灭!徐啸岳…朕就知道,腾骧左卫的种子,不会那么轻易就断绝!”
他来回踱了几步,胸中一股郁结之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开了一道口子。
徐啸岳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在敌后做出了如此成绩,这不仅是保存了一支宝贵的、有实战经验的老兵种子。
更是一面旗帜,一种象征——大明骑兵与建奴八旗精锐可以一战!
他看向信使:“你一路辛苦,下去领赏,好好歇息。”
“谢陛下隆恩!”
信使重重叩首,这才被人搀扶着退下。
殿内似乎因为这个小插曲而明亮、温暖了几分。
朱由榔长长舒了口气,重新坐回御案后,心情是这一个月来少有的振奋。
然而,这难得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时刻。
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行在黎明前的宁静。
瞿式耜、严起恒、吕大器三人,面色带焦急之色,联袂疾步进入圜殿,瞿式耜手中,紧紧抓着一份被汗水浸透、边缘破损的加急文书。
“陛下!”
吕大器的声音很是焦急:“全州…堵胤锡…十万火急!”
朱由榔心头猛地一沉,刚刚因徐啸岳消息而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冻结、冰消瓦解。
他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那份比之前任何奏疏都显得沉重的文书,展开。
堵胤锡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字迹,扑面而来。
“臣堵胤锡,谨以万分火急,奏闻陛下:”
“顷接确报,虏酋多铎亲率八旗主力并红衣大炮等重器,已过衡州,不日即抵永州,将与孔有德合兵。
敌势骤强,非复孔有德一部可比,湖广局势,自此急转直下,危若累卵!”
“臣已飞令忠贞营李过部,即刻放弃敌后袭扰,星夜撤回黄沙河、庙头防线,以免为其所乘。然此仅为应变之始。”
“窃观敌我之势,今已大变。敌挟雷霆之威,志在速决。我军若仍依前策,寻机与战,恐正中其下怀,以我新练之卒,当彼百战之锐,胜负之数,不问可知。”
“故臣斗胆,请更方略:”
“一、改‘主动破局’为‘纵深迟滞’。
拟以全州、灵川为核心,依托湘桂边境山险,构筑多道防线。不追求野战决胜,而以节节抵抗、袭扰粮道、疲惫敌军为要。
尤须利用冬季山道难行,最大程度迟滞其进军速度,消耗其锐气与粮秣。”
“二、集中精锐,握紧拳头。龙骧军、撤回之忠贞营及新练敢战之兵,不宜再分散使用。
当合为一股或两股机动重兵,隐于防线之后,非有绝对把握或敌出现重大破绽,绝不轻出。
一旦出击,务求狠、准,哪怕是小胜,亦足以挫敌锋、振我气。”
“三、永州……恐难久持。需做最坏打算,预筹永州若失,敌军兵锋直指全州、灵川时,我二地之联防死守之策。”
“四、请陛下严催刘文秀部,务必加速东进,或做出更大威胁姿态,哪怕只是牵制多铎部分兵力,亦于大局有裨。
东南粮道,更需加急转运,前线消耗,恐将倍增。”
“此皆仓促之见,然形势逼人,不得不尔。多铎此来,必以我为俎上鱼肉。
然我山川险峻,将士用命,民心未离。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以此‘拖’字诀,挫其锐,寻其隙,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之际,或有一线反噬之机。”
“臣胤锡谨守全州,必与防线共存亡。然方略大事,关乎国运,伏乞陛下圣断,并速示李定国将军等处,一体遵行。臣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这份奏疏,朱由榔翻来覆去的看了三遍,随即命随时太监李国泰立即召内阁众臣,还有忠贞侯秦良玉速来圜殿议事。
不多时,众人已经全部抵达圜殿。
朱由榔命李国泰将堵胤锡加急奏疏传阅殿内众臣。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得让人呼吸困难。
待所有人看完,朱由榔缓缓开口道:
“奏疏,诸位都看了。多铎已至衡州,八旗主力并红夷大炮随行。堵胤锡请改‘主动破局’为‘纵深迟滞’,固守全州、灵川,以拖待变。”
“堵胤锡的方略,诸卿以为如何?”
朱由榔的声音有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