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西山兴业总局的运转已如一架精密的器械，稳定而高效。
蜂窝煤的生产规模日益扩大，黑色的金块如同奔涌的河流，涌向八方，也为总局带来源源不断的财源。
而更令朝野上下为之侧目的，是那道经由皇帝朱笔御批，终于得以向民间有限度敞开水流的水泥。
圣旨措辞严厉而明确：“…西山所产之水泥，实乃固本培元、筑城修路之神器。着令兴业总局，依核定章程，可酌量发卖于民间，以利国计民生。然其核心配方、煅烧要诀，乃朝廷机密，永归工部格物院辖制，凡有窥探、泄露者，以叛国论处，决不姑息。凡承销之商号，需至总局登记备案，具结画押，保证所售之水泥，严禁出边，严禁资敌，如有违逆，主犯凌迟，家产抄没，族人连坐…”
这道旨意，如同一把双刃剑，既为水泥的民用化打开了通道，又以最严厉的方式确保了其战略属性不被侵蚀。
消息如同投石入水，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师的每一个角落。蜂窝煤带来的财富效应尚在眼前，这被誉为“点土成石”、“筑城神器”的水泥，其蕴含的商机与利润，足以让所有嗅觉灵敏的商贾为之疯狂。
陆仁深知此事牵涉甚广，决意举办一场规模空前的“水泥品鉴暨经销权竞买大会”。请柬飞向京城各大商帮、有名号的皇商、官商乃至背景深厚的民间巨贾。
是日，西山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冠盖云集。徽商、晋商、浙商、陕商、乃至粤商等各大商帮的魁首或全权代表，纷纷莅临。他们怀着好奇、审视与巨大的贪欲，踏入了这片已然名声在外的土地。
甫一进入西山界碑，这些见惯了世面的富商大贾们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马车行驶在宽阔平整、坚硬异常的水泥官道上，平稳迅捷，毫无颠簸之苦，与京畿其他地区的道路形成天壤之别。那巨大的、寸草不生却光滑如镜的“光明坪”，更是让他们啧啧称奇，纷纷下车，用脚踩，用手摸，甚至有人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锤敲击，感受其坚硬度。
当引路的总局吏员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豪介绍，眼前这一切，包括那座巍峨的三层总部大楼，其主要建材皆是这“水泥”时，商人们的眼睛瞬间迸发出炽热的光芒。他们皆是人中翘楚，立刻洞悉了这种材料在修筑道路、桥梁、城墙、房舍、堤坝等无数领域的广阔前景，其市场之巨，远超仅限于燃烧之用的蜂窝煤！
品鉴会设在总部大楼一层议事厅。厅内陈列着不同标号的水泥粉样本，以及用水泥制成的方砖、预制板、甚至精巧的假山石盆景。李振博士亲自出面，深入浅出地讲解水泥的特性、用法、养护等关键知识。商人们围得水泄不通，问题接连不断，气氛热烈至极。
随后，重头戏——经销权竞买大会正式开始。由沈默亲自主持，赵德柱率领巡防队在外维持秩序，气氛庄重而紧张。陆仁则悄然坐于二楼回廊，静观其变。
竞买的并非水泥实物，而是大明两京十三省各主要州府的水泥独家经销权！总局负责按约定品质和数量生产，以协议价格供应给获得经销权的商号，该商号则负责在指定区域内进行销售、储运、并提供基础的使用指导（需经总局培训）。
“北直隶顺天府，年供水泥一万二千石经销权，底价纹银一万二千两！”沈默声音清朗。
“一万五千两！”一位晋商代表立刻举牌。
“一万八千两！”
“两万两！”
……
“南直隶应天府，年供水泥两万石经销权，底价两万两！”
“两万八千两！”一位徽商巨头毫不犹豫。
“三万两！”
“三万五千两！”
……
竞价声此起彼伏，近乎白热化。商贾们仿佛忘记了银钱的概念，号牌舞动，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晋商对北方边镇要地的经销权志在必得（虽严禁出边，但边墙内的军镇、驿道建设需求巨大），徽商浙商则对江南膏腴之地展开激烈争夺。皇商背景的代表则对一些重要枢纽地区表现出志在必得的架势。
最终，经过大半日的激烈角逐，除却辽东、甘肃、云南等几个战略要地或情况特殊区域（陆仁奏请皇帝后特意保留，未予拍卖，以备将来或有它用，例如作为与某些朝中重臣交换支持的筹码）外，大部分富庶或重要州府的经销权均以远超底价的价格拍出。仅此一项，西山兴业总局便一次性收入了超过一百多万两白银的巨额定金与首年货款！其数额之巨，几乎相当于国库岁入的数十分之一，堪称点石成金！
盛会终散，商贾们或志得意满，或扼腕叹息，乘车驾马离去。西山的名字再次震动京师，其敛财之能，令人瞠目结舌。
喧嚣散去，陆仁独立于空旷的广场，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拍卖的成功固然带来了巨大的资金和声望，但他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这笔泼天的财富，如同幼童怀抱赤金行于闹市，足以引来无数贪婪与恶意的目光。朝堂之上的暗流，经此一事，只怕已不再是暗流。
他忽然忆起数月前，次辅谢迁谢阁老在下朝途中，曾对他含笑邀约：“陆修撰年轻有为，见解非凡。若有闲暇，可来老夫蜗居小坐，品茗清谈，亦是乐事。”
当时诸事缠身，未能即刻赴约。如今，三线试点虽见成效却危机四伏，水泥拍卖更将西山推至风口浪尖，正是需要洞察朝局、辨明风向之时。谢迁身为内阁次辅，地位尊隆，且是江南文坛领袖，清流翘楚，其态度举足轻重。更重要的是，在数次廷议中，谢迁是少数能相对客观评价试点、甚至偶有维护之意的重臣，似乎对他并无根深蒂固的敌意。
“是时候拜会谢阁老了。”陆仁心中决断已定。
次日傍晚，陆仁备下几分不失雅致又显诚意的礼物（一方上好的李廷珪墨，一部精心挑选的宋刻孤本），递帖求见。
谢府位于京城文官聚居的清静之地，府邸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清雅与底蕴。门房显然早有交代，恭敬地引他入内。
谢迁并未在正厅见客，而是在其藏书万卷的书房中。室内燃着淡淡的鹅梨帐中香，四壁图书缥缈，墙上挂着倪云林风格的山水画，意境空远。
“陆修撰来了，不必多礼，请坐。”谢迁身着家常道袍，笑容温润，亲自执壶为他斟上一杯澄碧的茶汤，“尝尝，今年的雨前顾渚紫笋，滋味尚可。”
“谢阁老厚爱，下官叨扰了。”陆仁恭敬接过，细品一口，只觉鲜醇甘爽，赞道：“兰香幽远，甘鲜透齿，真是仙品。”
稍作寒暄，谢迁便将话题引入正轨，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陆修撰近日可是做下了好大的事业。西山竞买大会，一日之间，聚金数十万，朝野为之震动啊。”
陆仁放下茶盏，面露苦笑：“阁老明鉴，看似风光无限，实则烈火烹油，下官如今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水泥之利虽显，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无陛下圣明烛照，阁老等肱骨之臣在朝中回护周全，西山这点微末成就，早已被碾为齑粉了。”
谢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微微颔首：“嗯，居安思危，不矜不伐，你这年纪，能有此见识，颇为难得。不错，西山之政，于国于民，或有大益。然于这朝堂格局，却是投下了一块巨石啊。”
他轻轻用杯盖拨动着茶沫，似是无意间问道：“刘希贤（刘健）兄之忧国慎权，周伯常（周经）之护部固本，马负图（马文升）之虑军维稳…乃至科道中诸多‘忧国忧民’之奏章，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
陆仁心中一凛，知道戏肉来了，恭声答道：“下官确有耳闻，皆因下官行事躁进，思虑不周，触及积弊，引来诸多非议。”
“躁进或有之，但根子在于，你动了太多人的命根子。”谢迁语气淡然，却字字千钧，“清丈田亩，触的是天下仕绅豪强的逆鳞，他们在朝在野，势力盘根错节，岂能无动于衷？整饬军伍，破的是旧有将门军官的利益格局，断人财路官路，岂会坐以待毙？即便你这水泥之利，看似价高者得，公平无比。然你可知，以往官营工坊、漕运、采购之中，有多少利益攸关方？如今这偌大利润，尽归你西山一体，多少人暗中捶胸顿足，恨你入骨？”
陆仁默然，这些他并非不知，但从谢迁口中如此清晰地说出，分量自是不同。
谢迁看着他，继续点拨道：“朝中诸公，立场各异。有如刘希贤般，一心为公，然性情过于持重，视变革为洪猛，惧其引发动荡者；有如周伯常般，身在其位，需维护户部乃至地方相关利益网络，视你为闯入者、破坏者；亦有如马负图般，深知军伍弊病，愿见强军，却对你那套官兵一体、思想训导之法心存疑虑，恐其动摇根基者。当然，亦有如老夫这般，愿见新气象，乐见实学兴国，然亦深知其险，望其能稳步前行者。”
他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至于科道言官，其中自有忠直之士，然亦不乏被人当枪使，或为博取清名，或为私怨报复，跟风弹劾，兴风作浪之辈。你需仔细甄别。哪些人的反对可置之不理，哪些人的意见必须重视，哪些人可引为奥援，哪些人需严加防范…这其中分寸火候，至关重要，一步踏错，便可能满盘皆输。”
说到这里，谢迁略作停顿，目光深邃地看了陆仁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近来朝中暗流涌动，弹劾你的奏章骤然增多，其幕后推手…老夫虽无实据，然风闻似与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两位国舅爷，以及…户部左侍郎李瓒、工部右侍郎张达等人过从甚密，颇有牵扯。此二人，一掌天下财赋审计，一管工程营造，你西山之势，于他们而言，可是眼中钉，肉中刺啊…”
这一番话，如同暗室掌灯，瞬间为陆仁照亮了朝堂上错综复杂的派系脉络和潜在敌手。他心中豁然开朗，又凛然生畏，起身深深一揖：“阁老今日之言，如拨云见日，令下官茅塞顿开，恩同再造！下官感激不尽！”
谢迁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必如此。老夫并非全然为你，亦是望朝廷能多一分实干之气，少一些空谈之风。然这条路，荆棘密布，虎狼环伺。你…好自为之吧。”
又闲谈片刻，饮尽杯中茶，陆仁知趣地起身告辞。谢迁送至书房门口，临别时，似忽然想起什么，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听闻…你格物院近来不止忙于水泥，还在鼓捣一种…透光如水晶的琉璃器？”
陆仁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回道：“回阁老，不过是些匠人奇思妙想的小玩意儿，尚未成功，徒耗钱粮罢了，让阁老见笑了。”
谢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只是淡淡一笑。
走出谢府，京城已是万家灯火。陆仁坐在轿中，心情却比来时更为清明，也更为沉重。谢迁的指点，如同给了他一份珍贵的“敌我态势图”，两位国舅爷、李侍郎、张侍郎…这些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心中。前方的道路似乎清晰了些，却也显得更加险恶丛生。
“透光如水晶的琉璃…”他回味着谢迁最后那句试探，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看来，这双京城里盯着西山的眼睛，比我想象的更多，也更毒啊。”
夜风透过轿帘吹入，带着夏夜的微醺，也带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