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学堂的筹建，在袁州乃至整个江西，都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士林清议中，斥其“败坏人心，崇尚奇技淫巧”者有之；默然观望，审慎好奇者亦有之。陈远对此一概不理，只管催促苏文茵加快进度，校舍修缮、教具采买、师资延聘，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深知，观念的变革比刀剑的征服更为缓慢，却也更为根本。
与此同时，栖霞谷送来的第一批三百支新式后装步枪及配套的定装弹药，被秘密分发至靖安营最核心的老兵手中。王五亲自负责操练，熟悉新枪的性能、练习快速装填与精准射击。当这些经历过战火淬炼的老兵，第一次感受到无需站立装填、射速与精度远超从前的威力时，眼中的震惊迅速化为狂热的兴奋。他们明白，手中掌握的，是足以改变战场规则的力量。
力量的提升，带来了更大的自信，也驱使着陈远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李铁柱从岳阳传来消息，通过新开拓的西南商路，与云贵地区的土司、马帮初步建立了联系，那里盛产的铜、铅、锡，正是军工生产所急需。但打通并稳固这条商路，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和人手，尤其是需要一支能够震慑沿途宵小的武装护卫。
资金。再次成为了掣肘。虽然盐利日增，但军械换装、学堂筹建、商路拓展，如同三个巨大的漏斗，吞噬着每一分流入的银钱。郭嵩焘那边，虽支持陈远兴办洋务以自强，但指望巡抚衙门拿出大笔真金白银，无异于痴人说梦。
压力，最终传导至栖霞谷。
陈远给杨芷幽去了一封长信，信中详细阐述了目前面临的机遇与困境：新式枪械列装带来的战力飞跃、西南商路打通后的资源前景、格致学堂培养人才的深远意义。然后，他笔锋一转，极其郑重地提出了请求：希望杨芷幽能够动用东王遗留的最后那部分、也是最为关键的海外贸易启动资金，暂解燃眉之急，主要用于支撑西南商路的武装护卫建设和首批大宗货物采购。
他在信中写道：“……此乃关键一跃，若能成功，则西南资源可为我所用，军工根基愈发雄厚，亦可摆脱对北上商道之过度依赖，海阔天空，皆在眼前。然起步维艰，非巨资不可为。望妹以大局为重，助我渡过此关。他日功成，十倍偿之，海外布局，亦将以此为基，更为顺畅……”
这封信，不再有关于理念的争论，也没有情感的纠葛，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利益分析与现实请求。他将一个沉重的抉择，摆在了杨芷幽面前。
栖霞谷内，杨芷幽反复看着这封信，指尖冰凉。
大局。又是大局。
为了这个大局，他与士绅合作，沾染尘埃；为了这个大局，他插手盐务，与旧势力更深捆绑；现在，又要为了这个大局，动用那笔她视作未来希望、准备用于海外另辟天地、实践她心中更纯粹理想的启动资金。
她知道陈远所言非虚，西南商路若能打通，利益巨大。但她更清楚，这笔钱一旦投入陈远那架不断加速、与旧秩序缠绕愈深的战车，很可能就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无法用于她所设想的、那条或许更为艰难却可能更“干净”的道路。
是继续留在他的船上，看着他在这泥沼中或许越陷越深，用自己掌握的技术和资源，去填补那似乎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沟壑，并期望能在关键时刻施加影响？
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凭借手中仅存的资本和海外渠道，独自去开辟那条未知的、属于她自己的路？
这是一个无比痛苦的抉择。她想起那个星夜他不顾一切的拥抱，想起他兴办格致学堂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想起他信中那句“外间风雨，有我抵挡”。可她也想起那些因合作而流离失所的佃农，想起盐务整顿中不可避免的血腥，想起他越来越习惯于用“不得已”来解释一切。
信任的裂痕，并未因技术的突破而弥合，反而在现实的挤压下，变得越来越宽。
她独自在谷中漫步，走过轰鸣的工坊，走过新建的靶场，走过那片埋葬着牺牲护卫的寂静山坡。这里倾注了她无数的心血，也承载着她与陈远共同的秘密与期望。
最终，她回到了那间静室，提笔回信。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
“兄之所请，已知。此资金关乎未来布局，非妹一人可决，亦需为海外同道负责。容妹思量权衡，并与海外渠道商议，再行回复。谷内诸事，一切如常，新枪量产顺利，兄可放心。”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用了最官方的措辞，将决定的时间向后推迟。这是一种拖延，也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并非他可以随意调用的资源，她有她的原则和底线。
信送出后，杨芷幽召来了赵老根和几位最早跟随她、知晓海外渠道核心机密的老人。
“暂停一切非必要的原材料采购，集中资金和人力，优先保证新式步枪和定装弹药的生产库存。另外，”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启动‘南行计划’的初步准备，清点我们手头能够独立调动的所有资产，包括海外的。”
赵老根闻言，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杨芷幽：“先生，您这是……”
“未雨绸缪。”杨芷幽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苍茫的群山，“我们需要做好……一切准备。”
而在袁州，陈远收到杨芷幽那封措辞谨慎、近乎敷衍的回信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那冰冷的距离感和不信任。
“思量权衡……与海外渠道商议……”他冷哼一声，将信纸揉成一团，“她终究还是不信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怒意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共同的目标，为何她总是不能理解？为何总要设置障碍？
苏文茵在一旁，看着陈远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西南商路护卫队的事情……”
“先搁置！”陈远烦躁地一挥手，“没有那笔钱，难道就寸步难行了吗？让李铁柱再想办法！缩减规模，徐徐图之！”
理想的蓝图，再次撞上了现实的墙壁，而这一次，隔阂来自于最亲密的战友。陈远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孤独。他意识到，他与杨芷幽之间，那条因理念不同而产生的鸿沟，或许比想象中更深，更难以跨越。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掠过赣南，掠过湖南，最终落在广袤的西南与南方沿海。一条路，是继续在现有的框架内挣扎、妥协、壮大；另一条路，是打破枷锁，另起炉灶。
殊途，能否同归？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走向各自无法预知的未来。陈远与杨芷幽，这两颗曾经紧密环绕的双星，在引力的拉扯与外部压力的共同作用下，轨迹正悄然发生着偏离。而历史的车轮，依旧以其固有的、冷酷的节奏，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