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船政局的冬天,阴冷潮湿,海风带着咸腥气无孔不入。杨芷幽借着管库小吏尚未归来的短暂窗口期,更加勤勉地打理着那间杂乱的总库。她将各类物品分门别类,登记造册的笔迹工整清晰,发放物料时更是再三核对,与之前“毛躁”的印象判若两人。渐渐地,一些常来领东西的中下层工头、匠役,对这个言语不多却做事妥帖的“杨嫂子”有了几分好印象。
她小心地经营着这份微弱的信任,尤其留意着与赵德山、刘水生相关的物料往来。她发现,刘水生每隔几日便会来领一些特定的细小配件或特种油脂,而赵德山则更关注不同规格的钢板边角料和铆钉。她总是提前将可能需要的物品备在显眼处,办理时快速准确,不多问一句话,只在递送物品时,偶尔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一句:“这油的味儿,跟寻常的不太一样。”或是“这钉子的火候,看着是北边的工艺。”
这些话轻如蚊蚋,夹杂在库房的嘈杂声中。刘水生起初并未在意,直到第三次听到类似的嘀咕,且每次都精准地说中物品的某个不易察觉的特别之处时,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异样。这妇人,不简单。她似乎对制造局的用料和工艺……有所了解?
这一日,刘水生来领一批新到的、用于精密部件临时防锈的灰白色油膏。这种油膏是西山制造局的特配,外面极难见到,福州这边也是第一次调拨过来。杨芷幽如常登记,取出罐子,在递过去时,手指似乎无意地轻轻拂过罐身某个不显眼的凹陷处——那里有一个极浅的、只有制造局内部人员才知晓的、代表批次的暗刻标记。
刘水生的目光猛地一凝,倏地看向杨芷幽。杨芷幽却已低下头,转身去整理货架,只留给他一个瘦削安静的背影。
当晚,刘水生将日间所见所感,悄悄告诉了赵德山。“赵师傅,那库房的杨姓妇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帮佣。她似乎认得咱局里的东西,今日还点出了油罐的暗记。”
赵德山停下手中正在打磨的一件小工具,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凝重起来。临行前陈远的嘱咐犹在耳边——“若有见到什么特别的……人或事,亦可略记一笔。”他沉吟道:“陈大人特意叮嘱过。此女……观察几日。莫要声张,更莫要主动接触。若她真有来历,必有所图,总会再显露。”
陈远在西山收到了刘水生第二份汇报。这份汇报在例行技术内容之外,于末尾用极小字、看似随意地添了一句:“闽局总库有一杨姓帮佣妇人,做事颇细,于物料似有识辨之能,偶然言及北工特色,然其人深居简出,来历未明。”
陈远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了许久。杨姓妇人?识辨北工物料?深居简出?几个关键词在他脑海中碰撞。南洋姓杨……会是她吗?不,这太巧合,也太冒险。她怎么可能出现在福州船政局?还只是一个低微的库房帮佣?但若是旁人,又怎会特意留意制造局的工艺细节?
理智告诉他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心底那簇从未真正熄灭的火苗,却因此微微摇曳了一下。他批复:“已知。勿惊动,勿探查,维持常态即可。专注技术事宜。”他不能因为一丝飘渺的猜测,就让自己谨慎布下的棋子冒然行动。但他将这份汇报单独收起,放在了手边一个带锁的抽屉里。
朝堂之上,关于快艇“标准”与“主导权”的争论日趋激烈。李鸿章一系咬定“南北同造,易生混乱,靡费更甚”,主张应由“船政经验更丰”的福州船政局或江南制造局统一承建,西山制造局只需提供图纸和技术咨询。醇亲王这边则坚持“京局首创,技艺最精,应主导标准制定,并负责关键部件供应”,试图将核心技术和部分生产订单留在陈远手中。
双方在太后面前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慈禧太后被吵得头疼,最终采取了一种和稀泥的方式:“都别争了。福州那边不是正在仿造么?等他们造出来,和天津的‘靖海’比比看,哪个更合用,更省钱,再说标准的事儿。至于供应……京局和南局,各凭本事,谁的东西好,价钱合适,就用谁的。”
这看似公允的决定,实则将竞争压力直接抛给了陈远和沈葆桢。陈远必须确保“靖海”艇在后续测试和可能的对比中保持优势,同时还要应对南方可能的价格竞争。压力再次传导到冯墨和天津的测试团队身上。
杨芷幽察觉到刘水生目光中的审视,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她不能操之过急,但孩子的病情时好时坏,让她心焦。她需要更直接地确认,更需要找到获取帮助的途径。
机会再次出现。船政局从海外新进了一批测量仪器,其中几件精密水平仪在运输中受损,需要校准修理。局里懂这个的人不多,沈葆桢听闻京里来的刘水生精通机械,便请其相助。修理需要一些特种的工具和溶剂,刘水生开了单子来库房领取。
杨芷幽照单准备,将物品一件件放入提篮。最后,她拿起一小瓶用于清洗镜片的特种溶剂,犹豫了一下,从自己怀里取出那页早已准备好的、写着“冯墨”签名的残纸,迅速将其折叠成极小的一块,塞进了溶剂瓶软木塞的缝隙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将瓶子放入篮中,递给刘水生。
“刘师傅,东西齐了。这溶剂金贵,小心别洒了。”她声音平稳,目光与刘水生接触了一瞬,随即垂下。
刘水生接过篮子,觉得那溶剂瓶的塞子似乎塞得特别紧。他道了声谢,回到工棚。修理仪器时,他打开溶剂瓶,立刻察觉了塞子的异常。轻轻拔出,那块折叠的、边缘毛糙的纸片掉了出来。
他疑惑地展开,当“冯墨”两个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时,他手一抖,差点打翻溶剂瓶!冯墨!制造局的灵魂人物,陈远最倚重的技术臂膀!他的签名,怎么会在这个库房妇人手里?还被如此隐秘地传递过来?
赵德山凑近一看,脸色也变了。“这……这是冯先生的亲笔!错不了!这妇人……”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凝重。这已远远超出了“可能有点来历”的范畴。这妇人不仅认得制造局的东西,还握有冯墨的签名残迹,并以这种方式传递……她是谁?她想干什么?
“怎么办?”刘水生压低声音,喉头发干。
赵德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陈远“勿惊动,勿探查”的指示,但眼前的情况显然超出了“常态”。“东西收好,谁也别告诉。”他沉声道,“这妇人既然用这种方式递信,而不是直接找我们,必有缘故,或是身处险境,或是无法公开身份。我们……我们只需知道有这么个人,有这么件事。下一步,看她会不会再接触,或者……等。”
他们不敢擅自行动。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杨芷幽送出那张残纸后,心中忐忑不安,如同等待审判。她不知道对方会作何反应,是相信,是怀疑,还是直接上报?她只能更加谨小慎微地工作,同时加倍留意孩子的病情。
几天过去了,风平浪静。赵德山和刘水生没有再来找她,甚至在库房遇见,也仅仅是点头之交,眼神并无异常。但杨芷幽敏感地察觉到,他们看自己的目光深处,多了一层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不是敌意,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与警惕。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们收到了信号,没有声张,也没有贸然相认。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在暗中形成了一种脆弱的、无声的链接。这就够了,至少目前够了。她还需要时间,需要等待一个更安全、更合适的契机。
与此同时,福州船政局仿造“靖海”艇的工程,在赵、刘二人的技术指导下,克服了初期困难,第一条艇的龙骨铺设和部分钢壳拼接已经开始。沈葆桢对进度颇为满意,奏报中不吝对“京局匠师悉心指导”的赞扬。这消息传回京城,令醇亲王一系士气稍振。李鸿章那边则加紧了在朝中的运作,并指示在福建的势力,设法从其他方面给这项工程制造麻烦,比如拖延特种钢材的调运,或在工匠中散布些关于“京局技术未必适合闽省”的流言。
而在更遥远的东北亚,日本对朝鲜的渗透和胁迫日益加剧,朝鲜王室求援的文书已悄悄送至总理衙门。一场新的、更大的风暴,正在遥远的海平线上积聚乌云,其阴影,终将笼罩到大清每一个权力角逐者的头顶。
弦已绷紧,音未发出。各方势力在明暗棋盘上落子无声,等待那最终打破寂静的,不知来自何方的惊雷。杨芷幽守着生病的幼子,在福州湿冷的冬夜里,望着北方;陈远在京城寂静的书房中,摩挲着那份提及“杨姓妇人”的汇报;赵德山和刘水生则藏好了那页残纸,在异乡的工棚里,默默完成着技术使命,心中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