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黄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中,悲痛已被一种近乎实质的、燃烧的恨意所取代。
他用嘶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都督……他……抛下我们……先走了!”
他环视舱内每一张悲愤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与敌人、与命运、也与自身同归于尽的疯狂,“但他未竟之志,他临终的嘱托,我等岂敢忘却?!传令全军,按都督生前最后的方略——分兵两路!我黄公覆,亲率一半兵马,登陆北岸,迂回侧击,誓要撕开夷陵的侧翼!韩义公,你率另一半兵马,给我正面强攻猇亭,把他们的滩头给我碾碎!”
他踉跄站起,身躯因激动而微微摇晃,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让所有与之对视的人都感到心悸:“此战,我等不为求生!不为攻克!只为——杀敌!陪葬!!”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我们要用张羽军的血,染红这夷陵江水!要用他们的尸骨,堆砌成山,祭奠都督在天之灵!让天下人都看清楚,我江东儿郎,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纵使全军覆没,也要崩掉他张羽几颗门牙!”
“为都督报仇!!”
“杀!杀!杀!!”
“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船舱内,积压的悲痛与愤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将领们红着眼睛,嘶声怒吼,拳头砸在船板上砰砰作响。
这一刻,残余的近两万江东将士,被统帅陨落的巨大悲痛和复仇的烈焰彻底吞噬,化为一支被死亡驱动的军团。
生的希望已被彻底抛弃,唯一的信念,便是用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拉着尽可能多的敌人一同坠入无间地狱!
庞大的舰队在一种悲壮而疯狂的气氛中一分为二,如同两条伤痕累累却獠牙毕露的恶蛟,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分别扑向猇亭和夷陵北岸。
死亡的阴影与冲天的杀气,如同实质的乌云,彻底笼罩了夷陵城。
次日,黎明,猇亭滩头。血色晨曦
东方刚刚露出一线鱼肚白,微弱的晨光勉强驱散江面的薄雾,照亮了看似平静的猇亭滩涂。
丁奉率领的一万精锐,早已按照吕蒙的纵深防御部署,隐伏在滩头后方连绵的丘陵与茂密林地之中。
弓弩手的手指扣在绷紧的弓弦上,长矛手紧握着冰冷的兵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盯着那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江岸。
“敌舰!正面!数量众多!”了望哨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其中的紧张。
只见韩当率领的江东舰队,并未进行任何试探性的侦察,而是以一种近乎自杀式的决绝,鼓足风帆,桨橹齐动,不顾一切地直冲滩头!
船只甚至不顾搁浅龙骨的风险,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上松软的滩涂!船板轰然放下,早已等待多时、身披粗糙麻布孝服、眼神赤红如血的江东士兵,如同挣脱牢笼的疯狂野兽,发出震天的咆哮,踏着浑浊的江水,汹涌扑上岸来!他们甚至等不及整队,就挥舞着兵器,向着内陆发起了冲锋!
“就是现在!放箭!!”丁奉看准敌军先锋已登陆,后续船只正密密麻麻挤向滩头,正是“半渡而击”的绝佳时机,猛地挥手下令!
刹那间,猇亭滩头仿佛被死亡的阴云彻底笼罩!
死神箭雨:埋伏在丘陵制高点的数千弓弩手,将积蓄已久的怒火与箭矢一同倾泻而下!密集的箭簇撕裂清晨的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形成一片黑压压的死亡乌云,精准地覆盖了整个登陆场。
刚刚踏上岸、立足未稳的韩当军,许多人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的木盾,就被这泼天箭雨射穿!
噗嗤噗嗤的入肉声不绝于耳,惨叫声瞬间被更疯狂的呐喊淹没,黄沙顷刻间被汩汩流淌的鲜血染成暗红色。
两翼铁拳:几乎在箭雨离弦的同时,丁奉亲率五千最为悍勇的精锐步卒,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从左右两侧的林地中猛然杀出!
刀光映着初升的日光,长矛闪烁着寒芒,他们怒吼着,以严整的队形,狠狠地楔入登陆敌军的柔软侧翼!按照常理,这足以将任何登陆部队拦腰截断,赶回江中。
然而,眼前这支身披素缟的韩当军,却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哀兵必胜”的疯狂!
他们仿佛失去了痛觉,无视了死亡!箭矢射穿大腿,有人怒吼着折断箭杆,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继续前冲!
长矛刺入腹部,有人竟狂笑着用左手死死抓住矛杆,右手挥刀砍向持矛敌人的脖颈!
面对侧翼凶猛的突击,他们不是结阵防御,而是如同被激怒的狼群,反身扑上,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搏杀——牙咬、手抓、头撞,甚至用身体去撞击敌人的刀锋,只为在临死前为身后的同伴创造一丝机会!
“杀!杀光他们!为周都督报仇!!”
“江东没有孬种!死战!死战!!”
疯狂的呐喊声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竟然压过了兵刃交击的铿锵和垂死的惨嚎。
韩当身先士卒,这位老将此刻如同重返壮年,挥舞着沉重的长刀,浑身早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炭,所过之处,竟无人能挡其一合!
他根本不理会劈向自己的刀剑,每一击都凝聚着毕生的武艺与滔天的恨意,只求与敌偕亡!
丁奉在后方指挥,看得心惊肉跳,背脊发凉。
他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过如此彻底抛弃生命、只为毁灭而战的军队!
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最残酷的生命消耗战!
他奋力嘶吼,调动部队,试图稳住阵脚,将这群疯狂的敌人重新压回江里。
战斗从第一刻起就跳过了所有试探,直接进入了最惨烈的白刃绞杀阶段。
滩头上,每一寸沙地的争夺都伴随着倒下的尸体,断臂残肢随处可见,内脏与鲜血混合着泥沙,让脚下变得泥泞不堪。
江水不断冲刷着岸边的尸体,将那片水域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