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无渡涯深处的幽暗仿佛有生命的潮水，无声地吞没了所有多余的光线。
云清正避开巡视的弟子，从一个廊柱后面探出头。
主殿巨大的轮廓在映照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压迫感。
巡逻弟子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又远去。
她屏住呼吸，最终锁定在一处不起眼的侧廊入口。
那里的防御阵法微弱，并非坚不可摧，更像是日常维护清洁用的通道。
她指尖凝起灵力，细微的“滋”声过后，那道无形的屏障荡漾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她连忙侧身闪入，缝隙在她身后无声合拢起来。
殿内的空旷瞬间包裹了她。
这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的尘埃气息。
高耸的穹顶没入黑暗，巨大的立柱投下森然的阴影。
这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极轻的呼吸和心跳声。
她没有犹豫，径直朝着书阁大致的方向走去。
穿过主殿，后方是一扇石门。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书阁。
或许称之为“书坟”更为贴切。
无数顶天立地的沉木书架无序地蔓延开去，上面塞满了东西：卷轴边缘磨损、玉简蒙尘、兽皮古籍散发着枯朽气味，甚至还有成捆的竹简和零散的骨片，一切都杂乱无章地堆积着，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一看平时也没人打理和分类。
这里只有一片被时光遗忘的知识废墟。
人感到迷茫时，总会下意识地向纸堆寻求答案，仿佛前人的智慧必能指明方向。
云清正此刻就是如此。但她心底也清楚，古老的未必等于正确的。
时代更迭，法则流转，许多旧日的知识放在当下可能已是谬误，甚至暗藏陷阱。
辨别真伪的能力，往往比找到记载本身更为重要。
她首先做的，不是盲目翻找，而是寻了个角落空地，再次拿出阵盘和材料。
她需要先验证自己的判断。
万一是她阵法的问题，岂不是要闹笑话了。
屏息凝神，忽略身体的疲惫后，她重新布置那个改良后的复合灵阵。
这是第二次布置，显然比上一次容易得多。
每一个符文都精心勾勒，每一处灵力衔接都力求完美。阵法成型的微光亮起，稳定运转。
结果毫无改变。
阵法本身效能卓越，疯狂汲取着周遭磅礴的灵气。
然而，那些被吸纳来的灵气，一旦进入阵法范围，那种无形的稀释与压制感便如影随形，最终能被炼化吸收的，十不存一。
阵法没问题。
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问题，不在她这里。
那问题只能出在环境——无渡涯这块地方，这庞大的地脉灵气，可能本身就有古怪吧。
她撤去阵法，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无边无际的混乱书海。
范围缩小了，现在她要找的是与地域、地脉、灵气特性相关的记载。
但这依旧是大海捞针。
从最边缘，看起来最古老的那些架子开始。
许多记载残缺得厉害，信息也模糊不清。
她看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上古传说，神魔征战，宗门兴衰……大多支离破碎，真假难辨。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叠压在角落最底部的暗色兽皮卷。
她打开——
上面的文字并非现今通用语，而是一种极为古老的符文变体。
幸好，她前世为破解一个上古残阵，曾下苦功钻研过这种文字。
云清正凝神，借着微弱的光线，艰难地辨识着上面的字。
“…魔神‘熵’非此界之物…其力可扭曲法则……几近不死……唯分而封之……”
下一条能看清的是：
“……墨氏执幽冥律令，构锁魂核心……慕氏衍周天阵道，绘封魔阵纹…青岚诸族共击…终镇其于九幽之下……”
“……然战后凋敝，百废待兴…仙盟之立…为衡各方，共担其责……封魔之器，分授诸宗……世守护，勿使有失……”
记录至此，变得愈发模糊断续，字迹潦草，仿佛书写者开始心绪激荡。
“！！……其心可诛……分封为假，制衡为真……枷锁已成……诸道渐衰……！”
慕氏？
云清正的心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母亲的家族？
上古封印……竟有慕家参与？
还是核心之一？
她呼吸急促起来，不顾疲惫，继续往下翻阅。
后面大多是些零散的阵法结构讨论，流转猜想什么的，并无太大用处。
但在这些讨论的边角处，夹杂着一些更字迹冷峻清晰的批注和研究笔记。
这会是墨规的字迹吗？
“……无渡涯乃古战场边缘，封印残余与魔神逸散之力交织……地脉灵气受染，磅礴，宛若死水……加之残留封印力场本身亦形成压制……此乃我宗祖地也，亦成枷锁……”
云清正的手开始有些发抖，她继续往下翻阅。
“……卫长风所图，非止权位。其背后疑与魔神同源……收集法器，绝非增强己身，实为破坏封印节点……”
“仙盟纵容？亦或共谋？……”
“……慕家血脉……衍阵灵体……或是关键钥匙……调和？重构？……需谨慎……”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
信息像狂暴的洪流，冲垮了她原有的认知堤坝。
上古魔神，墨氏与慕氏为核心的古老大宗联盟。
惨胜后的封印。
仙盟的成立。
分封法器背后的制衡与枷锁。
无渡涯灵气异常的根源。
卫长风的真实目的和他那诡异的目标感。
还有……血脉。
衍阵灵体。
钥匙。
最后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扭曲。
所以，墨规最初盯上她，救她，带她回来，给她资源，容忍她在他眼前蹦跶……是因为这个？
因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他也知道她的天赋，她有价值？
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看似优厚的待遇，那暗中的关注，那偶尔流露超越寻常的耐心……原来都不是无缘无故。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苍白而忧虑的脸，那句反复叮嘱的“清正，要藏拙，要平安……”原来藏着如此沉重的秘密。
慕家的没落，是否也与此有关？
……
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湿润的。
她从头到尾都是一颗棋，在这好大的棋盘中。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只是卫长风和云承意，只是青岚宗那点蝇营狗苟的算计。
重生一世，她只想复仇，然后远远逃开，过点自在日子。
可现实却一巴掌将她扇醒，告诉她，她从头到尾想的东西都是个笑话。
她的血脉，她的身体，早在她出生之前就为她标记了无法逃脱的宿命！
复仇？活下去？
在这些上古秘辛，魔神危机，仙盟阴谋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又可笑。
她背靠书架，缓缓滑坐在地。
灰尘被扬起，在微弱的光线中飞舞。
手里那几张兽皮，此刻重逾千斤。
她该怎么办？
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继续埋头修炼，然后找机会逃走？
可知道了这些，还能逃到哪里去？
卫长风会放过她吗？
仙盟会允许她这个变数存在吗？
……留下来？面对这一切？
利用这所谓的身份？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恐慌。
前世惨死的记忆刻骨铭心，她对卷入这种巨大的阴谋有着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信任别人，尤其是墨规这种心思深沉、最初目的明确是利用她的人？
她做不到。
都是在变着法的欺骗和利用她罢了。
可是……
如果兽皮上记载的是真的，如果墨规的研究方向是对的……
那么卫长风成功集齐法宝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魔神复苏，世间倾覆，她又能独善其身吗？
她想起石村的李老头一家，那些短暂给予过她温暖的人，又会如何……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她。
她感觉自己像暴风雨海面上的一叶扁舟，已经完全无法掌控方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能绘制精妙的阵法，能操控灵力，可现在却觉得它们如此无力。
衍阵灵体……这到底是什么？它又能做什么？
混乱的思绪在她脑中翻滚、碰撞。
恐惧、愤怒、茫然、还有一丝被命运强行拖拽的屈辱和不甘……
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至少现在不能。
信息还不完整。
墨规的笔记也只是片段。关于慕家，关于灵体，关于具体要怎么做，都还是迷雾。
她需要知道更多。
云清正强迫自己站起来。她将那张最重要的兽皮卷小心地收进怀里，然后开始更仔细地搜寻这片区域。
她需要找到更多记载。
目光扫过那些杂乱的书卷，她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同。
不再是迷茫的搜寻，而是带着明确目标的探究。
无论愿不愿意，她已经窥见了棋盘的一角。
接下来，是如何落子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