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即便是在相对凉爽的时分中，熔火城的空气也带着宿夜的余温。
云清正换上那身麻纱夏衫，仍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烘干。
她对着铜镜再次确认“林鸢”那平凡无奇的妆容。
一行人离开火云居，朝着赤焰门核心所在的烈阳殿行去。
越是靠近，空气越是灼热，甚至能看到远处殿宇上方因高温而微微扭曲的景象。
通报身份后，经过短暂等待，他们被引了进去。
殿内比外面更为酷热，仿佛置身于巨大炼丹炉。
赤焰门门主烈炎武端坐在上首一张巨大的宝座上。
他身材魁梧，一双虎目开合间精光四射。他只是坐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熔炉热力的中心一样。
凌风上前一步，执礼甚恭：“碧波城凌风，凌霜，及本城阵法顾问林先生，拜见烈门主。奉家父之命，特来拜会，并就两地商贸及修行事宜，与门主探讨。”
烈炎武声音洪亮：“凌沧海那老小子倒是还记得老夫！坐！”
他大手一挥，语气直接。
“商贸之事好说！你们碧波城的珍珠水玉、冰蚕丝，我熔火城正好需要！拿我们的火耀石、赤炼钢来换便是了！”
怪了事了。
他绝口不提修行事宜，仿佛那根本无关紧要。
凌风依言坐下，姿态不卑不亢：“门主快人快语。商贸互通自是好事。只是近来修行界颇多风波，家父忧心忡忡，听闻赤焰门亦有困扰，特命晚辈前来，或可…”
“困扰？”烈炎武浓眉一拧，打断了他，声若洪钟，“我赤焰门兵强马壮，能有什么困扰？小子，莫要听信外界那些不着调的流言蜚语！”
凌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试探的话刚说出去几句就被噎回怼到胃里。
果然如此。
凌风思考一会，并未退缩：“门主恕罪，晚辈并非意指流言。只是天地灵脉运转，关乎各派根基。碧波城近年便察觉水灵过盛，它脉衰微之象，恐非自然。听闻赤焰门火灵鼎盛，未知它系灵根弟子修行可还顺畅？矿脉物产可有异状？”
他试图用碧波城的实例委婉点醒对方。
“顺畅得很！”烈炎武大手一拍扶手，发出沉闷响声，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火灵鼎盛有何不好？难道要像你们碧波城一样，整天湿漉漉软绵绵的才叫好？我赤焰门弟子，修的便是至阳至刚的功法！物产？我们品质也好得很！”
他根本拒绝深入这个话题，甚至将碧波城的委婉提醒视为某种挑衅或软弱情节。
凌霜在一旁听得有些按捺不住，刚要制上前说话，被凌风一个眼神制止。
云清正安静地坐在下首。她能感受到烈炎武话语下的焦躁和不愿被触及的回避感。
这位门主并非毫无察觉，或许正因有所察觉，才更要用强硬的姿态来掩盖内心的不安。
他守护的不仅是宗门，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而这信念，正被谁的力量侵蚀。
烈炎武并非蠢人。
门内火灵根之外弟子进阶艰难某些矿脉品质下滑，他岂会不知？
但他拒绝深想，更拒绝外人置喙。
承认问题，等于承认他守护宗门不力，等于动摇赤焰门的根基。
这份沉重的骄傲，成了他被利用的完美枷锁。
凌霜无奈极了，又勉强交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商贸细节，气氛也还是那样，烈炎武明显已不耐烦，送客之意显而易见了。
凌风心下叹息，知道事不可为，再留无益，只得起身告辞：“既如此，晚辈们便不多打扰门主了。商贸细则，容后再与贵门执事详谈。”
烈炎武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并未多言。
一行人被弟子引着，重回日光之下，那热度竟让人觉得松快了些许，但心情却无比沉重。
“这老头…简直油盐不进！”刚走出守卫视线范围，凌霜便忍不住压低声音。
“白白浪费口舌！”
凌风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他心有顾虑，或者说恐惧。比我们预想的更甚。”
他看向云清正和默不作声的墨规，“看来想从正面说动他，基本无可能了。”
就在这时，众人前方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可是碧波城的贵客？”
几人抬头，见一位穿着赤焰门长老服饰的男子快步走来。
他约莫三十上下，面容称得上俊朗，未语先带三分笑，眼神活络，看起来颇为爽利的样子。
“在下燕离。”他笑着拱手，态度自然又热情，“刚处理完杂务，听说凌家少主郡主来访，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一步，实在失礼，莫怪莫怪！”
凌风迅速收敛起情绪，换上无可挑剔的客套笑容，回礼道：“燕副门主言重了。晚辈凌风，携妹凌霜，方才已拜会过烈门主。”
“门主他老人家…性子急，说话直，若有怠慢之处，诸位千万别放在心上。”燕离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亲昵，像是说起自家一位脾气不好的长辈。
“诸位远道而来，我们这熔火城别的没有，就是热得熬人。看几位脸色，怕是极不习惯吧？”
他这话说得恳切，注意到云清正时还不忘冲她笑了一下。
云清正垂下眼，做出拘谨模样。
副门主燕离？在碧波城情报里提过此人，好像与烈炎武理念不同……能不能从他这里下手？
凌风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道：“确是如此。碧波城四季湿润，初到此地，实在有些难熬。”
“我就说嘛！”
燕离一拍手，像是找到了知音，“这鬼天气，我们本地人有时都受不住！正好快到午时了，前面有家凉韵斋，做的冰饮凉糕最是地道解暑。让燕某做东，请诸位尝尝鲜，也算略尽地主之谊，如何？就当是替门主赔个不是啦。”
他笑容爽朗，真心实意，让人难以拒绝。
尤其是在刚碰了一鼻子灰后，这份热情显得格外难得。
凌霜面上露出些许迟疑：“这…怎好再劳烦副门主…”
“诶！凌郡主这就见外了！”
燕离佯装不悦，随即又笑起来，“不过是坐下歇歇脚，喝碗凉汤的事，谈何劳烦啊？莫非是瞧不上我们熔火城的粗陋吃食？”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
凌风与凌霜交换了一个眼神。云清正也微微点头。
接触一下这位副门主，或许能探听到不同的消息呢。
凌风这才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叨扰燕副门主了。”
“哈哈，这边请！”燕离显得很高兴，亲自在前引路。
那家凉韵斋离烈阳殿不远，门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清爽。
一进门，某种不知名果子的清凉香气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不少燥热。
店里已有零星几个客人，看衣着都是有些身份的修士。
燕离显然是常客，熟门熟路地引他们到里间一处用屏风略作隔挡的雅座。
“掌柜的，老规矩，最好的冰镇蜜露、各色凉糕都送上来！”他扬声吩咐，语气熟稔。
很快，伙计便端上来几个白玉小碗，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清亮汤汁，冒着丝丝凉气，旁边还配了几碟造型精巧，颜色又清新的糕点。
“快尝尝，这蜜露是用后山冰泉镇着，加了十几种清热草果熬的，最是解暑。”
燕离热情地招呼，自己先端起一碗喝了一口，满足地叹道，“每次从烈阳殿出来，不来这么一碗，浑身都不舒坦。”
云清正端起小碗，小口啜饮，汤汁清甜微甘，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确实极大地缓解了身体的燥热不适。
糕点也好吃！清爽不腻。
“如何？还合口味吧？”燕离笑问，眼神关切。
“极好，多谢燕副门主。”凌风由衷道谢。
凌霜也吃得眉眼舒展，显然对这甜品毫无抵抗力。
云清正也低声道谢，暗中观察着燕离。
他言行举止自然坦荡，抱怨天气、吐槽门主脾气，像个真心为宗门事务操劳，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务实派。
几碗凉汤下肚，气氛似乎也松弛了些。
燕离放下碗，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淡去几分：“不瞒诸位，门主他…唉，就是太过固执。眼里只有宗门的威严体面，有些事，反倒不如我们这些下面人看得清楚。”
凌风目光微动：“副门主指的是…”
“还能是什么？”燕离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推心置腹些。
“自然是门内近年的一些艰难处。火灵根之外的弟子修行越发不易，好些好苗子就这么耽误了。城外几处矿脉，产出也大不如前…这些，门主不是不知道，可他不肯深想，更不许我们对外提及，怕损了赤焰门声威。”
他苦笑一下：“可这些都是实打实的难处啊！关系到多少弟子的前程，关系到一城百姓的生计！我看着心里着急，可人微言轻…”
他这番话，简直说到了凌风兄妹和云清正的心坎里。
凌风神色凝重起来：“竟有此事…实不相瞒，我碧波城近年也察觉类似异状，水灵过盛，它脉衰微，正因此番才特来与贵门商讨…”
“果真？”燕离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语气更加恳切，“我就说！这绝非我一门之事！凌少主，你们碧波城能察觉到并愿意出来寻访，真是…真是太好了！”
他显得有些激动，“若各派都能意识到问题，合力探查根源，或许才能真正解决！”
他身处其位，能看到更多实际问题，也有心改变。
云清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坐在角落的墨规。
他面前也放着一碗蜜露，一勺一勺舀起来又倒回去，玩的不亦乐乎。
但不知为何，云清正总觉得他过于安静了。
燕离笑了笑又将话题拉回：“诸位接下来有何打算？门主那边…怕是难有进展了。”
凌风沉吟道：“既如此，我等或许先在城中盘桓几日，看看商贸情况，再做计较。”
“理应如此！”燕离点头，“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是想了解城中情况的，尽管来找我。别的不敢说，这熔火城里里外外，燕某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又闲聊片刻，一碗蜜露见底，燕离便起身告辞，言道门中还有事务，不便久留，临走前又再三叮嘱若有需要定要寻他。
送走燕离，重新回到灼热的街道上，几人心绪都有些不同。
“这位燕副门主…倒像是个明事理的。”凌霜看着燕离远去的方向，语气缓和了不少，“比那老古板门主强多了。”
凌风微微颔首：“若他所言非虚，或许是个突破口。”
云清正点了点头，她再次看向墨规。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与她对上一瞬，极快，又移开。
臭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