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正花了些力气，才将自家与云家二房的恩怨纠葛，以及父母被害的真相，向听得两眼放光的中应解释清楚。
中应兴奋地一拍大腿，绕着云清正走了两圈：“等等！这么说，慕倾嬛就是你太祖母了？！”
云清正揉了揉还有些发酸的眼眶，点了点头。
“嗯，按辈分算法，确实如此。”
中应却又突然停下，狐疑地打量她：“不对啊小丫头，你既然是慕倾嬛的后人，怎么会混得这么家道中落？”
云清正也终于找到了机会，问出心中盘旋已久的疑惑：“中应前辈，您……真的只是器灵吗？您怎么会认识我太祖？还知道得这么详细？关于魔神，关于上古之事……”
“很久很久以前啦……”中应开始讲述。
“那时候，卫家的祖先，用你们都知道的那面观天镜上最完整的一块碎片，炼制了我这噬灵珠。”
“起初，这珠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凶器。卫家靠着它东征西讨，把敌人的神魂、元婴都强行吸入珠内，借助珠子本身的力量炼化，转化成精纯灵气反哺自身。杀的人多了，吸的魂魄多了，这珠子内部煞气、怨气与灵气疯狂交织，渐渐就自行演化形成了这么一方小天地。而我呢，”
她指了指自己，“也就是在这无穷的杀戮与精纯灵气的共同滋养碰撞下，懵懵懂懂地诞生了肉身，才成了这噬灵珠的器灵。”
云清正听的有点发愣。天生凶器，以杀养灵。器灵之初，如同白纸，其所见所感，便是其存在的底色。
“那时候的我，混沌未开，哪懂什么是非对错？主人让我杀谁就杀谁，就是个没有感情、只知执行的工具。卫家靠着我和噬灵珠的凶威，迅速崛起，势力膨胀。内部为了争夺这件大杀器导致自己人斗得血流成河，我嘛，也就跟着换了好几个主人。力量是越来越强，可我也越来越混乱，有时候连自己是谁，到底为何存在，都快忘了。”
中应叹了口气，在旁边薅了一根草来叼在嘴里，又慢慢躺下来。
“外面的其他宗门家族一看，这还了得？再让卫家这么无法无天地搞下去，修仙界怕不是真要出个说一不二的仙帝了？于是他们就暗中联合，派弟子四处搜寻能克制卫家的秘宝秘法。”
“最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的釜底抽薪之计，这些人眼看正道难成，竟走了极端，偷偷与一些被斥为魔道的势力、甚至某些妖族勾结，妄图洞悉、乃至强行扭转天地本源法则，以求获得颠覆性的力量。结果玩脱了，他们搞出了一个怪物。对，就是你们现在要对付的那个魔神。它最开始是有形体的，算是个……嗯，各种混乱、对立力量强行捏合出来的大杂烩，我也不知道它到底算个啥。”
“结果这熵根本不受控制，闹出的动静太大，纸包不住火了。那些幕后宗门一看不妙，生怕引火烧身，更怕卫家趁机发难，立刻翻脸不认人，把当初参与联合探索的弟子小队推出来当替罪羊，宣称是他们自己走火入魔，勾结外道，尽数诛杀！”
“为了彻底灭口，他们甚至将这些弟子的家人都牵连进去，杀了个鸡犬不留。”
经典的牺牲小我，保全大我？
实则是极致的自私与卑劣，用他人的鲜血粉饰自身的贪婪与怯懦。
“最后，他们把刚诞生不久、肉身还被他们掌控的熵，连同大批罪证，一起拖到一片叫做无边海的死域去，想在那里秘密处决，毁尸灭迹。”
此时，一直沉默旁听的墨规，眉头紧锁，沉声接话道：“没错。我墨家先祖……当年便是那支小队的一员。先祖亦是受了当时家族高层的诟骗，自以为怀揣荡魔卫道的大义，却因一意孤行，识人不清，犯下大错。自此大战之后，墨家元气大伤，更愧对枉死者，遂立下祖训，不再过问外界是非，据地自封。祖训有言——‘惕心明性，勿执妄杀。’”
这八个字，便是告诫后人，需时刻警惕本心，明辨是非，切不可因一时自以为的正义而挥动刀兵，沦为他人手中颠倒是非的利刃。
中应看了墨规一眼，眼神复杂的点了点头。
人若是都有这等自省的能力，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事也会去弥补，这份责任传承延绵，不知要造福多少人。可惜。
中应继续道：“他们在无边海剿灭了熵的肉身。说来可悲，它虽出身不正，有违常伦，但初生时本通人性，灵智极高，天资卓绝，若能加以引导，未必不能成为一方守护，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满腔未曾言明的抱负与可能性，皆化为泡影。但它诞生本就逆天而行，神魂坚韧不灭，未曾归于混沌，反而在无边海那无尽的煞气怨念与绝望中，疯狂吞噬，最终化成了无形的复仇精魄，逃了回来。”
云清正突然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远远的，模糊不清。
“然后它彻底疯了。它目睹了创造它的人类的极致丑恶——利用、背叛、推诿、屠杀。它偏执地认为，万事万物皆因动而生恶，欲望、争夺、算计、背叛。这一切的丑恶，都源于变化与运动。唯有让一切归于绝对静止，陷入永恒的沉寂，才能彻底净化这肮脏不堪的世界，创造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纷争、绝对合理、永恒不变的新世界。”
“于是它开始大开杀戒，要让这动荡不安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各大宗门家族这才真正慌了，不得不联手对抗，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无数精英弟子前赴后继地陨落，才终于利用后来炼成的八大法宝，勉强将它封印了起来。”
云清正听得入神，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蹙眉问道：“这和我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那建立仙盟的玉宸子又是谁？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中应两手一摊。
“玉宸子？我哪里知道那是谁呀！仙盟建立那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魔神被初步封印之后，具体是怎么被分魂、怎么被塞进八大法宝、我就不清楚啦！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修养和学习做人的阶段，外面打生打死，我知道的也是断断续续的。”
也确实，后来魔神残魂被分进噬灵珠里，中应就剩惨兮兮的一绺魂魄了。
中应又坐起来，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将话题拉回自己熟悉的过往。
“而那个时候，能让我感到平静和温暖的，就是你的太祖慕倾嬛和她的道侣衍阙尘。他们二人修为高深，更难得的是心思澄明，游历途中察觉到卫家和熵之事的背后绝不简单，开始深入探查。彼时的卫家没了外部制约，内部又因为争夺我而损耗，行事反而更加嚣张跋扈。慕衍二人，自然就成了其他苦卫家久矣的势力眼中，用来制约卫家的希望。”
“各大宗门纷纷拉拢他们，他们也确实看不惯卫家的所作所为。后来，他们二人联手，设计扳倒了当时最残暴的那一任卫家家主。我呢，也因此得以重见天日，脱离了那种终日只知道杀戮与服从的混沌状态。”
“她知道了噬灵珠的妙用，知道我能转化能量自成空间，却从没有想过要强行占有我，或是利用我的力量去达成什么目的。她和衍阙尘每天都来看我，陪我说话，告诉我外面的花是什么颜色，风是什么感觉。慕倾嬛还耐心地教我认字，画画……是他们，让我第一次知道，世间除了杀戮、服从和混乱的能量，还有温情，还有陪伴，还有值得欣赏的美好。我的眼里，才终于不再只有一片血色。”
她转头，目光复杂而温柔地看着云清正，轻声道：“没想到……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我还能在这方天地里，遇到她的后人……”
洞天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那几只聚元参崽子在远处的灵田里叽叽喳喳的捡石头玩。
“后来，外面就打起来了，战事胶着，仙盟联军被他们二人初步建立，正需要实力犹存的卫家出手相助。不料这新上任的卫家家主是个彻头彻尾的怂包。他再三思考，竟然觉得拿出噬灵珠参战会暴露这件至宝，引来他人抢夺，自己的力量会被觊觎削弱。他居然觉得，还不如放任魔神彻底成功，打造出一个他想象中没有争夺没有变化永恒寂静的平等世界来更划算！因此，他直接下令闭关锁家，干脆放任不管了……再后来的事情，封印如何完成，仙盟如何建立，你们……大概也知道了。”
云清正怔怔地听着，脑海中思绪纷乱如麻。
何为对错？何为善恶？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当世间失去了自然无为的至高准则，才有了标榜的仁义与随之而来的伪诈。
卫家炼制噬灵珠是错吗？追求力量，壮大宗族，不过是修仙界弱肉强食的本能。
其他宗门为制衡卫家，联合魔道探索禁忌是错吗？求生与反抗，亦是源于恐惧的本能。
墨家先祖秉持心中正义参与围剿，其心可悯，其行可悲，难道这份正义本身也是错？
玉宸子建立仙盟，以枷锁制衡各方，初衷或是秩序，结果难逃权欲，这秩序的建立，是对是错？
乃至魔神，它由这世间至深的恶缘孕育，其毁灭行径自是滔天大错，然其追求绝对静止的初衷，是否也源于对动所衍生之无尽痛苦、背叛与不公的极端厌恶？
其情可恻，其路则谬，其业难消。
云清正想起前世之时，青岚宗有一批可前往其他宗门的游历机会。那时她最想去的是弦月瑶池，云承意暗中掉包了她的申请令，她就这样来到须弥山这个大寺院里去听课，到处都是秃亮亮一片光头。
她当时觉得其理论好生枯燥乏味，连课上都是昏昏沉沉，不得清醒。好在浑浑噩噩也学了不少东西，佛理枯燥，课上昏沉，只记得老僧反复吟诵的四字。
“缘起性空。”
“你想到什么？”
“我在想，万法皆因无数条件的聚合而生，并无一个独立、不变、永恒的自性。这场绵延万古的灾劫，不正是无数恶缘交织的产物吗？”
云清正伸出手指，一一数来：
“卫家对力量的贪欲，是缘。”
“各宗门对卫家的恐惧与随之而来的伪善，是缘。”
“墨家先祖秉持正义却识人不明，是缘。”
“玉宸子建立秩序时可能夹杂的权谋私欲，是缘。”
“甚至众生在命运洪流中，为了自保而做出的每一个无奈、妥协的选择，都是缘。”
“这些缘，相互纠缠，彼此激荡，如同滚雪球一般，最终汇聚催生出了熵这个集结了世间最多混乱、痛苦与怨恨的果。”
“而我们今日所面对的一切——魔神复苏的阴影，我云家的血仇，乃至仙盟内部的倾轧。都依然是这庞大因果链上，尚未完结的涟漪。”
中应听得怔住，她诞生于杀戮，对因果感受最深，却从未如此清晰地被点明。
她喃喃道：“所以……执着于判定某一方为万恶之源，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妄念？”
云清正轻轻点头。是了，对错并非绝对。
它存在于每一个选择的瞬间，存在于行为带来的后果与最初发心的交织之中。
“真正的关键，或许不在于追溯谁为原罪——因为在那纠缠的因果网里，几乎无人完全无辜。关键在于……”
“在于当下，我们如何秉持本心，做出属于自己，问心无愧的选择，并坦然承担其带来的一切后果。破局之道，不在过去，而在未来；不在指责他人，而在修正自身。这，或许才是超越简单善恶二元对立的，真正的担当与解脱。”
也许，这么多事，本就是同一件事。
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铸就了历史洪流。
也是必须由她，在此刻的因上，去努力扭转的，未来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