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贤馆内的死气沉沉，与北疆传来的每一封沾着血与绝望的军报，像两座无形的山，死死地压在杜衡的心头。淳于越博士的纸上谈兵，巴蜀老巫师的守口如瓶，都让他意识到，指望他人是徒劳的。希望的微光，若想燎原，必须由他自己来点燃。
他体内的巫血，那股源自远古的、属于“巫真”的力量，近来愈发躁动不安。每当夜深人静，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与北方那片神秘黑雾之间，存在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共鸣。仿佛那片雾是散落的磁石，而他体内的巫血，就是那块被吸引的、正在剧烈震颤的铁屑。
这既是警告，也是钥匙。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在杜衡的脑海中逐渐成形。他必须再次直面那卷星图秘档。他深知那东西的危险，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与深渊对视，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其吞噬，神智错乱。但如今，帝国已在悬崖边缘，北疆的军民正在那无尽的恐惧中被一点点消耗殆尽。他别无选择。
这一夜，月黑风高。兰台内一片死寂，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空旷地回响。杜衡支开了所有同僚，独自一人守在值房内。他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在房间的门槛和窗棂上，用细线系上了几枚小小的铜铃。这是他从一本杂录上学来的、最简单的示警之法，虽然简陋，却足以在他神游物外时，为他争取到一丝回神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贴身之处，取出了那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皮革卷轴。
解开油布，一股混杂着陈腐气息与冰冷触感的皮革味道扑面而来。在黑暗中，这卷古老的星图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来自远古的威压。
杜衡盘膝坐下，将卷轴缓缓在身前展开。他没有像上次那样，任由自己的精神被卷入那宏大的、混乱的幻象之中。这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目的。
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的精神力高度集中。他的脑海中，一边浮现着星图核心那个如同黑洞般不断旋转的旋涡符号，以及周围那些如同棋子般散布的、代表着星辰的神秘节点；另一边，则竭力回忆着从军报和地图上看到的北疆地形——连绵的燕山山脉，蜿蜒的桑干河，以及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同时，那灰黑色的、带着金属腥臭的浓雾，那令人发疯的嗡鸣，那力大无穷的“行尸”，所有恐怖的细节，都在他的心中反复回放。
他将这些截然不同的意象，强行交织在一起，试图在它们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
“嗡——”
就在他精神高度集中的瞬间，体内的巫血仿佛被点燃了。一股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灼热、更加狂暴的力量，从他的心脏处轰然爆发，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让自己的精神涣散。
幻象，如期而至。
他再次看到了那末日般的景象：未央宫的宫殿在烈火中燃烧，黑色的骑兵如潮水般涌入长安城，百姓的哀嚎与士兵的呐喊交织在一起……这些画面依旧充满了绝望与毁灭，但这一次，杜衡强迫自己忽略这些表面的混乱，将“视线”穿透这些表象，去寻找更深层次的细节。
他的意志仿佛变成了一支无形的探针，在幻象的洪流中艰难地搜寻着。
终于，他捕捉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在那些燃烧的宫殿和奔逃的人群背景之下，几处特定的地形轮廓，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并散发出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光芒。
他看到了一座山峦，其山势雄伟，脊背起伏，宛如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巨虎。在虎首般的山峰之上，一点星光亮起，与星图中的一个节点遥相呼应。
他又看到了一条大河，河道在某处突然拐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弯，形状酷似一条即将昂首攻击的毒蛇。在那蛇形河湾的中心，也有一点光芒亮起，对应着星图的另一个节点。
他还看到了一片广袤的戈壁，黄沙万里，死寂无声。但在那片戈壁的正中心，却有一个小小的、由光芒构成的圆形图案在缓缓旋转，同样与星图上的一个节点重合。
卧虎山、蛇形湾、戈壁心……这些地点，仿佛是黑暗棋盘上的关键棋子，散发着不屈的光芒。
紧接着，幻象中又出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仪式片段。他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古老的服饰，在一处类似卧虎山的山顶上，高举着一枚器物。那器物的形状，竟与他怀中的玉璜碎片有七分相似！星光从天而降，穿透那器物，汇聚成一道光柱，射入大地。
他又看到另一群人，在一片空旷的沙地上，用某种发光的矿物粉末，在地上刻画着极其复杂、充满了螺旋与几何图形的图案。那图案的构造，与星图上那些星辰节点的连接方式，惊人地一致。
最后一个画面，让他心头剧震。他看到一名身穿华服的祭司，用一柄黑色的玉刀，划破自己的手腕。他的鲜血并非红色，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金色光芒。那滴“金血”滴落在地面上图案的核心，瞬间，整个图案光芒大盛，一道肉眼可见的、半透明的波纹以图案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轰！”
仿佛是精神被强行抽离，杜衡猛地睁开双眼，身体向后一仰，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无数竹简散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心脏狂跳不止，肺部火辣辣地疼，整个人几乎虚脱。但他的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喜的光芒。
他成功了！他找到了！
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爬起来，从一堆散乱的档案中，翻出了一幅巨大的《大汉北疆舆图》。他将地图在地板上铺开，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凭借着幻象中那深刻的记忆，开始疯狂地比对。
他先是在燕山山脉中段，找到了那座形似卧虎的山峦——当地人称其为“虎头崖”。他用朱笔在地图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接着，他的手指顺着桑干河的流向一路向东，找到了那个标志性的蛇形大拐弯。他又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更北方的云中郡外，那片被标记为“大漠”的区域。他在那片广袤黄色的中心，凭着直觉和幻象中的方位，标记出了第三个点。
一天一夜，杜衡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他完全沉浸在这种疯狂的解谜之中，将脑海中所有发光的地形，一一在地图上找到对应的位置。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身的一切，心中只剩下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地板上的地图。
只见那十几个被他用朱笔标记出来的红点，从代郡东部开始，经上谷，至云中，再向西延伸，大致分布在目前黑雾侵蚀最严重的区域外围，隐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环形！
那不是一个随机的图案。
那是一个……一个巨大的、笼罩着整个灾区的……牢笼！
杜衡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个颠覆性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迷雾。
难道……这星图根本不是什么末日预言，而是一份……一份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应对此类灾难的工程图纸？
它指示的，是一个以天然地脉为基点、布设一个足以覆盖整个北疆的、大型“绝域”结界的方案！
而那些被他标记出来的地点，就是布设这个巨大结界的“界碑”！是仪式的关键节点！
他终于明白了！巴蜀老巫师所说的“金煞蚀界”，齐地博士所说的“结界”，星图中的仪式，以及他自身的巫血，所有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
他找到了方法。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但却真实存在的方法。
然而，巨大的激动过后，是更加沉重的无力感。看着地图上那横跨数郡、绵延千里的巨大环形，杜衡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这已经不是一两个人、一个简单的仪式能够完成的工程了。这需要调动帝国巨大的资源，需要无数的人手，需要……需要皇帝的绝对信任。
而他，一个小小的兰台令史，要如何去说服那位刚刚被各种“方士”搞得焦头烂额的皇帝，告诉他，我们需要按照一张来自“鬼神”的图纸，在帝国的边境上，去建造一个看不见的、用来抵御“妖雾”的……墙？
这比让他去证明天上有两个月亮，还要荒谬一万倍。
但杜衡看着地图，看着那一个个朱红色的标记，眼神中的犹豫与无力，最终还是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必须去赌。用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信誉，去赌这个帝国最后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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