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坠沉时，顾昭的马前蹄陷进了半寸深的血泥里。
雁门旧战场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鼻腔，他喉间发腥——三百年前铁鹰屠城时，十万军民的血早渗进了每一粒土，连荒草都泛着暗红。
阵成了。沈青竹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顾昭抬眼，七盏引魂灯在百米外连成北斗，幽蓝光晕里，她的身影像一柄竖在风中的剑。
剑穗上的银铃没响，她正单膝跪地，指尖按在字阵心的最后一道符上，发梢被夜风吹得扫过脸颊，又被她不耐烦地撩到耳后。
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前世暗卫训练时，她总在任务前反复检查武器，现在换成了反复确认阵眼。
子时还差三刻。顾昭翻身下马，阴兵令在掌心烙出红印。
识海里的镇魂殿嗡嗡作响，殿内悬着的判官笔突然颤动，笔尖蘸着的功德金墨晃出涟漪——他能感觉到，地脉下的怨气正在翻涌，像被捅了窝的马蜂。
青竹！他喊了一声。
沈青竹抬头，月光正落在她眉峰。
她伸手拍了拍身侧的剑匣，剑鸣声穿透夜色：引魂灯每盏续了七日魂油，北斗位偏差不超过半寸。顿了顿，又补了句，你说过，铁鹰的战刀是玄铁铸的，沾过龙血，破阵得用字压地脉眼......她喉结动了动，声音轻了些，我检查过，那下面确实有骸骨。
顾昭突然想起三日前，她蹲在土堆前用剑挑开腐土的模样。
那时她指甲缝里全是泥，抬头时鼻尖还沾着草屑，偏要装出不耐烦的语气：不过是按你说的查探，别自作多情。现在想来，她的耳尖正泛着和那时一样的淡红。
月婵！
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顾昭仰头，月婵正站在三丈高的枯树上，星盘碎片在她掌心重新凝聚成三枚星石，每一枚都流转着银河般的光。
她垂眸看他，发间银簪晃了晃：星象乱得厉害，三枚星石能镇三刻——她指尖的星石突然爆出细响，现在只剩两刻了。
秦雨桐的马蹄声从右侧卷来，三千铁骑的铠甲碰撞声像闷雷：顾昭！老子的人把方圆十里围死了，敢有活物靠近，老子剁了他喂狼！她甩着马鞭，刀鞘上的狼头纹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不过你要是死了......她突然勒住马，脖颈的红绳晃了晃，老子就把这破战场掀了给你陪葬！
顾昭笑了笑，喉间的腥气却更重了。
他摸向腰间的半块玉牌，裂痕里渗出的朱红已经染透了丝绦——三百年前，他作为地府判官，亲手在这玉牌上写下铁鹰·魂散，却因心软放了残魂一缕。
现在那缕残魂裹着地府怨气归来，连玉牌都在替他疼。
来了。
地底下传来闷响，像有千万人在擂鼓。
顾昭的瞳孔骤缩，阴兵令地飞出掌心，在空中划出黑芒。
千百道鬼影从地底钻出，青面獠牙的阴兵列成方阵，刀枪指向旧战场中央——那里的土堆正在裂开，露出半截玄铁重铠，战刀的寒光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铁鹰的残魂是从刀光里渗出来的。
他穿着锈迹斑斑的铠甲，面门只剩半张脸，另一半是翻卷的白骨。
看见顾昭的瞬间，他发出破锣般的嘶吼：顾判官！你当年害我魂飞魄散，今日我必取你性命！
顾昭的识海轰然震动。
他想起三百年前，铁鹰跪在忘川河边，血手攥着他的官服下摆：我为北魏战死，十万儿郎陪我埋在这里，凭什么要我魂散？那时他动了恻隐，只判了魂散九成，留了一缕残魂。
现在这缕残魂裹着十万冤魂的怨气，比当年更凶更戾。
你已死千年，为何还不肯安息？顾昭按住识海中的判官笔，金墨在笔锋凝聚。
我为北魏而战！铁鹰的残魂化为黑影扑来，战刀带起的风刮得顾昭脸颊生疼，十万儿郎的血还在土里哭，我岂能甘心沉沦！
战斗爆发的瞬间，沈青竹的剑已经劈在顾昭身侧。
她的剑是寒铁铸的，此刻泛着青白的光，正架住铁鹰的战刀。她咬着牙低喝，发绳崩断，长发披散下来，去阵心！
月婵的星石同时炸裂。
她从树上跃下，双手结印，星力在头顶凝成蓝色光罩：空间封印！星石的碎片扎进她掌心，血珠滴在光罩上，光罩却更亮了些——她在用法术强行稳固被铁鹰扰乱的空间。
秦雨桐的喊杀声从外围炸响：弓箭手！射他娘的！羽箭破空声里，她本人已经拍马冲近，手中长槊直刺铁鹰后心：龟孙子！欺负我男人？先过老子这关！
顾昭在混战中退到阵心。
他的指尖按在字上，地脉下的怨气突然像沸水般翻涌，震得他膝盖发软。
识海中的判官笔自动飞起，笔尖蘸着功德金墨，在虚空中划出锁魂·封三个大字。
锁魂阵骤然启动。
七盏引魂灯的幽蓝光芒暴涨，在空中连成北斗锁链，将铁鹰的残魂困在中央。
顾昭看见，铁鹰的魂体正在被锁链撕扯，每撕下一截，就有一缕冤魂从他体内飘出，飘向引魂灯——那是被他强行禁锢的十万军民的残魂。
铁鹰的嘶吼变了调，我要带他们回北魏......我要......
他的魂体越来越淡，战刀坠地。
顾昭的功德金墨却在急速消耗，他能感觉到识海在抽痛，像是被人用针一下下扎着。
沈青竹的剑突然刺进他身侧的泥土，替他挡住最后一道魂刃：顾昭！功德不够了！
月婵的光罩裂开。
她踉跄两步，扶住旁边的枯树，嘴角溢出血：还有半刻！
秦雨桐的长槊刺穿了铁鹰最后的实体。
她甩开枪尖的碎魂，冲顾昭吼：老子给你拖延！快！
顾昭咬碎舌尖，血沫溅在判官笔上。
金墨突然变得浓稠，锁魂·封三个大字发出刺目金光。
铁鹰的残魂发出最后一声惨叫，被吸入顾昭怀中的冥簿。
冥簿翻页的声音像雷霆，最后一页上，二字旁多了道红杠。
识海中突然多了道滚烫的印记。
顾昭捂住额头，看见一段记忆闪过：铁鹰跨马提刀，在城墙上吼北魏不灭；他跪在忘川边，血手攥着判官服；十万军民的冤魂在他身后哭号......
成功了？沈青竹的剑垂在身侧，剑尖插地，她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却还强撑着抬头看他。
月婵的星石彻底碎成粉末。
她倚着树，指尖还沾着血，却笑了：星象......暂时稳了。
秦雨桐甩了甩长槊上的碎魂，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顾昭面前。
她的铠甲上全是划痕，却不在意，只盯着他的眼睛：你没事吧？
顾昭刚要说话，识海中的镇魂殿突然剧烈震动。
他摸向腰间的阴兵令，发现那上面多了道新的裂痕——北方，有更浓烈的怨气正在翻涌。
乌勒。他低喃。
远处，一座隐蔽的山坳里，乌勒掐碎了手中的传讯玉符。
他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盯着北方的眼神像淬了毒：顾昭......竟有如此手段！他转身走向山洞深处，石壁上刻着七尊将军像，第二尊的眼睛突然亮起红光，王庭军，该醒了。
雁门旧战场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顾昭望着天边残月，喉间的腥气还未消散。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拓跋宏的阴谋，王庭军的其余六尊，还有那缕始终在玉牌里徘徊的前世记忆......
顾公子。
沙哑的声音从密林中传来。
顾昭转头，看见个裹着兽皮的老头，腰间挂着串狼牙，正冲他点头：冷十三，给您带路。
沈青竹的剑穗在夜风中扬起。
她擦了擦剑上的血，将剑收回剑匣：
月婵整理着发间的银簪，星盘碎片在她掌心重新凝聚：密林里星象更乱，我看着路。
秦雨桐拍了拍马臀，刀鞘上的狼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老子断后，谁敢跟来，剁了喂狼。
顾昭翻身上马，阴兵令在袖中发烫。
他望着密林深处的黑暗，突然想起铁鹰最后那句我要带他们回北魏——或许，有些执念，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来，马蹄声碾碎了荒草。
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渐渐融进了密林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