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在梁柱间缭绕。
顾昭立在丹墀下，听着朝臣的喧哗如浪潮般涌来。
妖道惑主！右仆射陈立之甩动水纹广袖，朝冠上的玉珠撞得叮当响，仅凭一卷破书、一支怪笔，便定萧大将军谋逆？
当我南梁律法是孩童过家家？他身后跟着七八个老臣，皆是萧承宇旧部，脖颈涨得通红。
另一侧，曾被顾昭率阴兵击退山越乱军的江州刺史王景明猛然拍案：陈大人这话说得蹊跷！
上月山越夜袭，是谁求着顾大人借阴兵守城？
如今倒说起风凉话了？他腰间还挂着顾昭赠的镇魂玉佩，此刻被攥得发烫。
顾昭垂眸望着自己沾着魂气的袖口。
那些曾在阴兵阵前向他作揖的官员，此刻正唾沫横飞地指控他勾结阴司；那些被他用孟婆汤化解丧子之痛的老妇家人，此刻缩在人群后不敢出声。
顾大人，太常寺卿突然提高声音，陛下幼年丧母，萧大将军辅佐十载，你说他弑君，证据呢？
证据？
顾昭的手指在袖中摩挲着判官笔的笔杆。
昨夜他用影命符回溯的因果里，萧承宇往小皇帝的参汤里投毒时，袖口绣的并蒂莲正沾着朱砂——那是萧承宇夫人亲手绣的，整个金陵城只有三户绣娘会这针法。
可他没必要解释。
当吵嚷声再次淹没殿宇时，顾昭突然抬眼。
他的目光扫过陈立之颤抖的须尾，扫过太常寺卿鬓角新染的乌发，扫过那些缩在柱子后的中立派，最终落在阶下那道持剑的身影上。
沈青竹正攥着萧承宇的衣领，剑锋仍抵在他后心。
她的耳尖微微发红，显然在强压怒火——顾昭知道，若他点头，这柄剑能立刻洞穿十个陈立之的喉咙。
但他摇了摇头，极轻。
够了。顾昭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青铜编钟上。
殿中霎时静了半息。
顾昭，你...陈立之刚要发作，却见顾昭抬手，判官笔在虚空划出银芒。
那笔锋悬在《生死录》上方，墨色如活物般顺着笔杆攀升。
三日后亥时，顾昭的声音裹着阴司寒气，凡伪证乱政、构陷忠良者，魂归地府。
满殿抽气声。
陈立之的朝珠掉在地上。
他望着那支笔，突然想起半月前在城郊见过的阴兵——那些披甲的影子穿过围墙时，他躲在粪坑里憋得几乎昏死。
此刻后颈发凉，像是有无数只鬼手在挠他。
妖术！这是妖术！不知谁喊了一声，殿门突然被撞开。
启禀陛下！一名小宦官跌跌撞撞跪进来，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暴毙了！
满殿死寂。
顾昭记得那御史大夫姓周，是方才喊得最响的妖道派领头人。
此刻小宦官哭嚎着描述：嘴张得能塞下拳头，脸青得像泡了三天的茄子，床头还趴着个...个青面鬼！
沈青竹的剑地轻鸣。
她转头看顾昭，眼底翻涌着惊涛——昨夜顾昭用生死录收萧承宇魂魄时，她便觉这笔不简单，却未想过能直接取人性命。
退朝。小皇帝萧纬的声音发颤，却到底稳住了，大理寺...大理寺即刻彻查御史之死。
朝臣们如鸟兽散。
顾昭望着陈立之踉跄的背影，见他出门时被门槛绊倒，连滚带爬地撞在宫灯上，灯油泼了半裙。
顾大人。
沈青竹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她已松开萧承宇的衣领，剑入鞘时带起一阵风，吹得顾昭额发微动。
她递来半片焦黑的符纸，指尖还沾着草屑：那御史死前，在城南破庙见了个黑衣人。
我追到的时候，只捡到这个。
顾昭接过符纸。
焦痕里隐约能看见血色咒文——是影命符的残片。
前世在地府时，他见过这种符：用活人魂魄做引，能伪造出以假乱真的影像。
有人想让我背弑君的锅。顾昭捏碎符纸，萧承宇的影命符，应该也是他们给的。
沈青竹的指节抵着剑柄：我再去查。
等等。顾昭拉住她的手腕。
沈青竹的手冷得像冰，却在被握住的瞬间烫起来。
他指着符纸上未烧尽的金纹，这纹路是天机殿的。
沈青竹一怔。
天机殿是南梁皇室秘阁，十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连史书都没留几页。
我去观星阁。
月婵的声音从殿角传来。
她不知何时站在蟠龙柱后，星盘在掌心流转，碎星般的光芒落进她眼底：影命符的能量波动...我需要用星轨推演。
顾昭点头。
月婵转身时，袖中掉出片银杏叶——是前日他在山路上摘的，说要替她做个星象标本。
她耳尖泛红，弯腰去捡，发间玉簪轻晃，倒比星盘更亮。
至于边境...顾昭望向殿外。
晨雾里，玄甲骑的红缨如血，秦雨桐正坐在马上啃胡饼，见他望来，大大方方挥了挥手，嘴角沾着芝麻。
北周边关的探子来报，随侍宦官递上密报，北周秦将军率三千玄甲骑，卡在函谷道三天了。
她说...谁敢趁乱打南梁主意，就是跟北周过不去。
顾昭望着远处的烽火台。
晨雾中，秦雨桐的笑声穿透宫墙：顾昭！
等你查清真相，我要你请我吃金陵最大的羊肉锅！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前世做判官时，他见过太多凉薄事；这一世，却总有人愿意把后背交给他。
鬼童子的声音像冰锥扎进后颈。
顾昭转身，见那穿红肚兜的小鬼蹲在廊下，脚边的冥犬正舔着秦雨桐扔的胡饼渣。
转轮王让我再带句话，鬼童子歪头，你用判官笔定人生死，触犯因果律令了。他伸出藕节似的手指，在虚空划出裂痕，再用三次，魂魄会像这纸一样——
裂痕里渗出黑血，地落在顾昭脚边，凝成块焦黑的魂魄残片。
顾昭弯腰捡起残片。
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他曾为救一个替父顶罪的少女，强行改了生死簿，被剥去判官印时，魂魄就是这样一块一块碎的。
若不用它，他望着鬼童子身后渐起的暮色，这世道，谁来主持公道？
鬼童子忽然笑了，红肚兜上的金线泛着幽光：您还是老样子。他打了个呼哨，冥犬叼着胡饼渣跑远，不过月婵姑娘的星盘今晚有异动——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团黑雾。
顾昭抬头望向观星阁方向。
月婵的星盘光芒大盛，连天上的星子都跟着摇晃。
他隐约听见她的惊呼：紫微星...偏移了？
夜风卷着桂香扑来。
顾昭握紧袖中的判官笔，指节发白。
他知道，这场由阴司掀起的风暴，才刚刚露出真正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