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被夜雾浸得湿漉漉的，虫鸣早歇了，只剩山风卷着松涛声，在耳畔忽远忽近。
月婵站在山脚下，仰头望着被乌云笼罩的山巅。
那里偶尔闪过紫电，像有人在云端举着火把。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星盘边缘，道袍外的青布裙被山风吹得翻卷，露出月白的衣摆，像一片被揉皱的云。
“他在引雷……”她低声呢喃，喉间泛起一丝涩意。
方才在客栈里，星盘烫得几乎灼手，二十八星宿连成一线直指北方时，她突然想起师傅玄机子说过的话：“变数如雷，若不能为我所用，便要趁早掐灭。”可当她看见顾昭被雷火映红的脸——那是方才引雷时，星盘里偶然映出的画面——她忽然觉得，有些事或许不该由天定。
山风掀起她的发丝，她深吸一口气，踩上青石板铺就的山道。
这一次，她没再收敛气息，道门修士特有的清灵之气像涟漪般荡开，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顾昭盘坐在洞口的青石上，指尖轻轻叩着膝盖。
他早感应到那道熟悉的道门气息正沿着山道攀升，不急不缓，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
“来了。”他低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衣摆。
识海中的镇魂阵微微震颤，白无常的锁链在虚空中轻响，被他以意念按下——今夜不需要阴兵，有些话，得由活人当面说。
山门前的老松在风中摇晃，月婵的身影在树影里忽明忽暗。
她停在三步之外，望着顾昭清瘦的轮廓，喉结动了动：“顾昭，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还是想窥探我前世？”顾昭抱臂倚着门框，语气清淡，眼底却浮起一丝兴味。
他注意到她发间的木簪歪了，道袍前襟还沾着半片枯叶——这不像那个永远端着清冷模样的观星师。
“……”月婵沉默片刻，忽然抬眼直视他，“我师傅说你是扰乱气运的变数，必须控制或除掉。但我现在觉得，你或许不是敌人。”
沈青竹抱剑立在五步外，剑锋斜指地面，目光如刀，在月婵身上扫来扫去。
听见这话，她的剑穗轻轻一颤——这南陈观星师，倒是比传闻中直白许多。
顾昭轻笑一声，信步走到石桌前坐下。
他指尖在桌面轻轻划过，一道幽蓝符文骤然浮现，像条小蛇般游弋：“你昨日尾随我去乱葬岗时，我已察觉。今日主动前来，是在试探，还是求真？”
月婵的手指猛地攥紧星盘，掌心沁出薄汗。
她望着顾昭眼底的清明，忽然觉得那些绕弯子的话都说不出口了——这个人的眼睛太干净，像山涧里的泉水，能照见人心底的暗。
“我……想弄清楚你的来历。”她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股笃定，“若你真是乱世的变数，我愿助你，而非阻你。”
顾昭的手指在符文上顿住，目光微沉。
他想起前日在镇子里遇见的那道若有若无的窥视，想起昨夜引雷时星盘突然指向北方的异象——原来线头在这里。
“好。”他抬眼时，眸中已恢复平静，“那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背后是谁在操控，我让你亲眼见识真正的阴司权柄。”
月婵的睫毛颤了颤。
星盘在掌心发烫，像在提醒她什么。
她想起师傅密室里那幅挂了二十年的星图，想起他说“找到能掌控阴阳之人，南陈方能定鼎天下”时的眼神。
最终，她咬了咬唇：“我师傅玄机子，一直在寻找一个能掌控阴阳的人选……他认为你是最佳人选。”
话音刚落，顾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识海中的白无常突然抖了抖锁链，鬼面下的目光穿透山体，追着空气中残留的一丝道门气息而去——那是玄机子留在月婵身上的印记，若有若无，却足够追踪。
“玄机子。”顾昭低念这个名字，指节在石桌上叩出轻响，“南陈的国师，观星术通神……倒是个有意思的对手。”
月婵望着他微扬的嘴角，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把师傅的秘密全说了出来——可奇怪的是，她并不后悔。
沈青竹的剑穗又颤了颤。
她盯着月婵泛红的眼尾，突然开口：“你可知，把这些告诉外人，你师傅会怎么对你？”
月婵转头看向她，眼中浮起一丝苦笑：“我师傅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她顿了顿，又望向顾昭，“但我要的……是真相。”
顾昭站起身，伸手拂去石桌上的雾气。
他望着山巅渐散的乌云，轻声道：“今夜你看到的，足够你回去交差。但记住——”他侧头看向月婵，目光如刀，“若有下次试探，我不介意让你师傅亲自来见我。”
月婵攥紧星盘站起身，裙角扫过石凳发出轻响。
她望着顾昭身后洞壁上跳动的篝火，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紧绷的结，悄悄松开了。
“我明白。”她转身走向山道，走了两步又停住，“对了，你引雷时，星盘里的星轨全乱了。”她侧过脸，眼尾在月光下泛着淡红，“那景象……很美。”
顾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影里，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青竹走到他身旁，铁剑入鞘的轻响在夜中格外清晰：“你信她？”
“半信半疑。”顾昭转身走进山洞，白无常的虚影从地底浮起，在他耳边低语：“那缕道门气息，往南陈方向去了。”
沈青竹跟着他走进洞，篝火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需要我去查查？”
“不急。”顾昭在石床上坐下，抬手召出判官笔，笔锋上的幽蓝墨汁流转如活物，“真正的对手，才刚刚浮出水面。”
月婵回到客栈时，天已蒙蒙亮。
她推开窗，山风卷着晨雾涌进来，打湿了案头的星盘。
星盘里的银纹突然开始闪烁，二十八星宿重新排布成诡异的形状——那是她昨夜在顾昭山洞外看到的星轨，乱得像被揉碎的星河。
她摸出发间歪斜的木簪，轻轻插回发髻。
镜中映出她泛红的眼尾，像被雷火烧过的云。
“师傅，”她对着星盘轻声道，“我好像……找到那个人了。”
星盘上的银纹骤然亮起，一道虚影从盘中浮起，正是玄机子白眉白须的模样。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月婵，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月婵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忽然笑了：“我知道。”她指尖抚过星盘，乱序的星宿突然开始转动，“但或许，这才是天定的轨迹。”
玄机子的虚影在星盘中顿了顿，最终化作一缕轻烟。
月婵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喉间突然滚出一声叹息。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星盘里错乱的星轨，终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