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掀开帐帘时，后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帅帐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可他指尖触到桌案的瞬间，仍像摸到了千年寒铁。
识海里那声昭哥哥的余韵还在盘旋，像根细若游丝的线，正顺着他与阴司殿相连的命线，往更深处钻。
他重重将冥簿拍在案上，羊皮纸卷摊开的刹那，判官笔突然发出嗡鸣。
笔锋悬在二字上方，笔尖凝着的功德金墨竟开始凝结成珠，啪嗒啪嗒砸在纸上，洇出不规则的暗斑。
这不对。他攥紧笔杆，指节泛白。
前世做判官时，冥簿上的命数从来清晰如刻，可此刻他的名字周围，竟爬满了细密的蛛网似的裂痕，像是有人用钝刀反复刮擦过——有人在篡改他的因果。
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陛下。赵无极大步跨进来，腰间玉牌撞出轻响，末将守在帐外，见您烛火亮了半夜。他扫过案上扭曲的命数，瞳孔微缩，可是......
有人动了我的命盘。顾昭扯松甲带，露出颈间若隐若现的镇魂殿印记，方才那声昭哥哥，不是幻觉。他抬头时，眼底泛着冷光，能在阴司殿里动手脚的，要么是比我权柄更高的阴司之主，要么......
要么是人间能搅动天机的活神仙。赵无极接口，声音沉了沉，南陈观星师月婵，或许能看出端倪。
顾昭的指尖在案上叩了两下。
月婵的星象术能穿透虚妄，上次他被北周巫蛊所困，还是她用北斗七元阵破了迷障。去请她。他抽出腰间玉牌抛过去，就说我要见她，现在。
月婵赶到时，军帐外的更鼓刚敲过三更。
她裹着月白色鹤氅，发间七枚星纹银坠随着脚步轻颤，袖中还揣着半凉的星盘——显然是从观星阁直接赶过来的。
顾将军。她掀帘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冥簿，深夜相召，可是星象有变？
顾昭起身替她挪开木凳：我的命数被搅乱了。他指腹划过冥簿上的裂痕，劳烦月师，用七星阵替我推演。
月婵的眉峰微微扬起。
七星阵需以命灯为引，最是耗损观星师元气，可她只是解下鹤氅搭在椅背上，袖中星盘已落在案上。
七盏青铜灯台依次排开，灯芯浸着朱砂，点燃时腾起幽蓝火苗。
闭眼。她的指尖按在顾昭眉心，将识海最深处的执念放出来。
顾昭照做。
那声昭哥哥立刻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洛阳雪的清寒，带着未说完的半句话的遗憾。
月婵的指尖突然一抖，星盘上的二十八宿图开始疯狂旋转，七盏命灯的火苗竟诡异地倒卷，朝着星盘中心扎去。
看见了！她猛地睁眼，眼白里布满血丝，你的命星被逆流之光遮蔽了！她指向星图右下角，那里原本该是南梁的位置，此刻却浮动着一团暗红雾气，此光来自南方......是南陈！
建康城，太初宫偏殿。
江总捏着茶盏的手顿住，茶沫溅在玄色道袍上。
他望着案头的伪星轨图——那是用三十六名死囚的命数捏成的星象傀儡，专门用来误导观星师。
顾昭，你以为观星阁的星盘能照破一切？他轻笑出声，指腹摩挲着图上代表顾昭的命星，从你踏入北魏地宫的那刻起，这局棋就由不得你了。他抬头望向窗外的月，月婵的七星阵该破了吧？
军帐内突然爆响。
紫云抱着星盘踉跄后退，星盘边缘的玄武纹裂成两半：月师！星盘......星盘在吸命灯！
月婵的额角渗出冷汗。
她能感觉到，有双无形的手正透过星盘拽她的魂魄，那些暗红雾气里，竟裹着数十道冤魂的哭嚎——有人用活人的命数做了局！
小心！
紫云的惊呼混着破窗声炸响。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掠入，袖中寒芒乍现——是淬了鹤顶红的透骨针，直取月婵咽喉！
顾昭的反应比思维更快。
他反手抽出判官笔，笔尖在空中划出镇魂印，三具阴兵瞬间凝形，用躯体撞开那道黑影。
同时他屈指一弹，掌风裹着炭盆里的火星激射而出，的一声将透骨针震成碎片。
刺客！紫云扑过去按住黑影，却被对方肘击胸口，闷哼着摔在案边。
顾昭上前一步，靴底碾住刺客手腕，低头时正撞进一双淬了冰的眼——是南陈暗卫特有的蛇纹刺青，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谁派你来的？他声音冷得像刀。
刺客咬碎后槽牙，嘴角溢出黑血：要杀要剐......随你。
顾昭的瞳孔骤缩。
他蹲下身，指尖按在刺客颈侧，果然摸到了凸起的硬物——是封口丹，吞下去后三日之内，任何搜魂术都只能触到一片空白。
他扯下刺客面巾，看清那张苍白的脸时，太阳穴突突直跳：墨影，江总最锋利的刀。
月婵扶着案几站起，星坠在发间乱颤：江总布了伪星轨引我入局，又派墨影灭口......她望着地上的刺客，他怕我们查到南陈的秘密。
顾昭伸手扯过帐幔，将墨影捆了个结实。
他的指尖扫过腰间的孟婆汤瓶，瓷瓶上的缠枝纹硌得他生疼。
帐外的北风卷着雪粒扑进来，落在墨影脸上，将她嘴角的黑血冲成细细的红线。
带下去。他对守在帐外的亲卫道，关到最里层的密室，派阴兵守着。
亲卫领命退下后，帐内重归寂静。
顾昭望着案上碎裂的星盘，又看向缩在角落发抖的紫云，最后将目光落在月婵泛青的唇上。
他伸手将她的鹤氅披回肩头，指腹擦过她发间沾的雪：辛苦你了。
月婵别过脸，耳尖却泛起薄红：要查江总的局，得用真星轨破他的伪星轨。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可你身上的逆流之光......
我知道。顾昭打断她，低头时，识海里那声昭哥哥又轻轻响了起来。
他握紧腰间的孟婆汤瓶，瓶身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团烧不尽的火，这局，该掀桌了。
帐外，阴兵的低吼混着更鼓声传来。
顾昭望着密室方向的夜色，眼中寒芒渐盛——墨影身上的封口丹，江总布的伪星轨，还有那声始终不散的昭哥哥......他倒要看看，这层层迷雾里，藏着的究竟是哪尊佛，哪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