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墨汁的绵帛，沉甸甸压在江总大营上空。
顾昭立在主营高台的阴影里，指尖轻轻叩了叩眉心——识海中的阴司镇魂殿正泛起幽蓝微光，殿内悬浮的阴兵虚影如黑雾翻涌，每道虚影的眼窝里都跳动着豆大火苗。
该动了。他低喃一声，喉结随着夜风滚动。
三天前在滁州城用判官笔写下粮草·三更尽毁时，他特意在功德簿上划去了三百点功德——足够让这道判词穿透江总布下的避邪阵法。
此刻他能清晰感知到，二十名阴兵正贴着地面往粮仓方向渗去，他们的指甲在泥土里抠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极了野鼠啃食粮袋的动静。
大人，子时三刻了。林知远抱着染血的令旗跑来，铠甲上还粘着半片带血的箭羽，沈姑娘那边传回消息，江总亲兵营的巡夜路线改了，现在每柱香绕粮仓三圈。
顾昭垂眸瞥了眼腰间的轮回笔，笔身阴纹突然泛起温热。
他伸手握住笔杆，指腹摩挲过刻着二字的笔尾——这是上回平定淮南冤魂时，镇魂殿新解锁的提示。改路线？他低笑一声，声音里浸着冰碴，正好，让阴兵顺着巡夜队的影子走。
林知远一怔，随即眼睛发亮：大人是说......借活人的阳气掩阴兵的阴气？
阴兵属阴，活人属阳，阴阳相激反而会暴露。顾昭抬手指向粮仓方向，月光在他眼底碎成星子，但巡夜队的影子是阴物，阴兵藏在影子里，就像鱼游进了水。
林知远倒抽一口冷气，刚要说话，远处突然腾起一簇火光。
顾昭瞳孔微缩——那簇火光是从粮仓最里侧的粮垛窜起来的，火舌卷着油星子，瞬间舔上了旁边的麻包。
阴兵们早把火油泼进了粮垛夹层，此刻正浮在半空，用鬼气引动火星，每道虚影的指尖都滴着幽蓝的火焰。
粮仓走水！巡夜士兵的尖叫刺破夜空，像一把刀划开了黑幕。
顾昭望着火光中乱跑的人影，忽然抬手按住林知远肩膀：去，告诉赵统领，听见第三声锣响就动手。
林知远领命狂奔而去，顾昭则转身望向江总帅帐的方向。
不出所料，一盏八抬暖轿正摇摇晃晃冲过来，轿帘被掀开一角，露出江总青白的脸——他腰间的玉牌在火光里泛着冷光，那是南陈皇帝亲赐的监军玉，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手指直抖。
给我救火！江总刚下轿就踹翻了个端水盆的小兵，水泼在他绣金官靴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踉跄着扑向还剩半垛的粮堆。
突然，一片焦黑的纸页从灰烬里飘起来，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看清上面的字时，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篡位者·七日内必亡，字迹是用鲜血写的，在火光里泛着妖异的紫。
顾昭！他嘶声喊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敢阴我！话音未落，大营西侧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赵无极的大刀劈开了最后一道栅栏，刀身上凝着的血珠甩在地上，溅起细小的血花：江总，我赵家三百口的命，今日该讨了！
江总猛地转头，正看见自家侧翼的步兵阵像被撕开的布帛——赵无极大刀所过之处，士兵们像被砍断的芦苇般倒下，他身后跟着的三百死士个个脸上涂着锅底灰，腰间别着淬毒的短刃，专往人堆里钻。
更让江总寒心的是，这些死士里有好几个是他亲手提拔的偏将，此刻却红着眼喊着为家人报仇，砍起自己人比砍敌军还狠。
调骑兵！调骑兵来护侧翼！江总扯着嗓子喊，声音却被另一阵轰鸣盖过。
正北方向突然腾起漫天尘烟，秦雨桐的红缨枪挑开最后一道拒马，身后三千铁骑如赤色洪流碾来。
她的玄铁铠甲在火光里泛着血光，发间的银簪被风吹得乱晃，却仍扬着下巴大笑：江老匹夫，你家的马厩早被姑奶奶我放了蒙汗药，拿什么调骑兵？
江总只觉喉头一甜，险些栽倒。
他扶着烧焦的粮垛勉强站稳，眼角余光瞥见高处的了望塔——沈青竹正立在塔顶，腰间佩剑的流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指尖的信号旗猛地向下一劈，下一刻，暗卫们的短刃就捅进了中军帐的帐帘。
江总最器重的参军张衡刚要拔剑，咽喉已被沈青竹的剑尖抵住，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你家大人的虎符藏在哪个暗格里？
在...在帅案第三层...张衡话音未落，沈青竹的剑已经挑开了暗格。
虎符入手的瞬间，她抬眼望向顾昭所在的高台，月光正落在她耳后的朱砂痣上，像一滴没擦干净的血。
顾昭隔着火光与她对视，微微颔首——这是他们约定的中枢已破的暗号。
与此同时，南陈边境的星台之上，月婵的指尖正划过星图。
她素白的广袖扫落了半盏茶，茶渍在星图上晕开，却恰好连成了破军星与七杀星的连线。气运...散了。她轻声呢喃，发间的木樨花被夜风吹落一朵，落在她交叠的手背上，江总这局棋，要输了。
她提起朱笔在星图边缘记下三刻内溃，随后取过信鸽筒，将纸条卷成细卷塞进鸽腿。
信鸽振翅时，她忽然顿住——星图西北角有颗暗星微微发亮，那是代表姓的命星。
月婵眯起眼，指尖轻轻拂过那颗星，只觉一阵心悸，像有根细针扎进了眉心。
她刚要再看，信鸽却扑棱棱飞走了，星图被带起的风卷得哗啦作响，将那颗暗星遮了个严实。
顾昭接到月婵的传讯时，正握着轮回笔站在高台上。
夜风掀起他的衣襟，他望着下方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敌阵，笔尖在虚空划出一道银线：江总·军心动摇。话音未落，就见几个士兵突然扔了兵器跪地痛哭，边哭边喊：我家老母还在陈州等我送粮！紧接着，更多士兵开始互相推搡，有人喊粮草没了我们都得死，有人喊顾将军才是真命主，原本还算整齐的军阵，眨眼间就散成了满地碎甲。
江总瘫坐在焦黑的粮堆上，望着这一切，突然想起月婵三天前在朝会上说的话。
当时他还笑她故弄玄虚，现在才明白，所谓天枢摇光连线处的劫数，根本不是星象，是顾昭用判官笔写就的判词。
他伸手去摸腰间的虎符，却只摸到一片空荡——不知何时，虎符已经不翼而飞。
报——！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兵连滚带爬跑来，柳...柳大人的密信被暗卫截了！
江总猛地抬头，眼底的光彻底熄灭了。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听见长江的浪声混着士兵的哭嚎，像极了阴间的鬼哭。
而此刻的星台之上，月婵正对着重新排布的星图皱眉。
她拾起那朵被风吹落的木樨花，发现花萼背面沾着半枚朱砂印——是柳府私印的纹路。
她指尖微颤，将星图往西北方向再移三分，果然看见星与星之间，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冷霜，江总不是孤军。
夜风卷起星图的一角，露出最下方未写完的批注：柳...风...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