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子插入泥土，段逸将最后一块石头翻了出来。地里的果实轻轻颤动，裂缝又扩大了一分。他直起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两口气，随后朝田埂走去。
艾莉安娜仍站在原地。风拂过她的斗篷，她却纹丝不动。
段逸走到她面前五步远处停下，声音平静：“你刚才说，我创造生命是亵渎。”
艾莉安娜望着他，眼神渐渐转冷：“你们批量制造这些没有灵魂的存在，和死灵法师有什么区别？”
“死灵法师？”段逸冷笑，“他们让尸体复活，操控亡魂。我的孩子生来就是活的，会呼吸，有心跳，能感知冷暖。你用‘自然之眼’看过他们的生命波动——那是假的吗？”
“是不是活着，并不重要。”艾莉安娜语气坚定，“重要的是，你像种庄稼一样生产生命。他们没有选择，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你在把生命当作工具。”
“工具？”段逸盯着她，“那你告诉我，教会每年屠戮多少亚人？狗头人、地精、熊怪……你们称他们为怪物，派兵烧村，杀男人，抓孩子为奴。这叫什么？这也叫神圣？”
艾莉安娜皱眉：“那是清除邪恶。他们劫掠商队，杀害平民。”
“谁定义他们是邪恶的？”段逸上前一步，“一个狗头人孩子偷了一块面包，就被钉在木架上晒死；一个地精老人不肯迁离家园，全家葬身火海。你说这是秩序？我说这是谋杀。”
艾莉安娜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段逸掀开左侧斗篷，露出皮带上的扣环——黑色皮革边缘磨损，中央嵌着一段断裂的獠牙。
“认得这个吗？”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它来自一个地精战士。他死在沼泽边，胸口插着精灵的箭。那支箭，是你族人射的。”
艾莉安娜瞳孔骤缩。
“这是灰齿部族的标记。”段逸注视着她，“三十年前，月神殿要他们投降，承诺给予粮食与庇护。他们交出武器，脱下盔甲，跪地求和。然后，你们点燃了第一把火。”
艾莉安娜猛地抬头：“你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段逸声音未变，“因为你在场。你是见习祭司，负责点火。你亲手扔下了火炬。”
艾莉安娜后退半步，指尖微微颤抖。
“你说我在制造傀儡？”段逸声音更沉，“可你们制造的是仇恨。那个死去的地精战士，父亲死于那次清洗，母亲被卖进矿场，妹妹被掳进军营。他活下来，学会战斗，带着恨意冲入人类领地。现在你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死灵法师？是谁一直在让仇恨重生？”
风掠过山谷，远处几名工人正平稳地抬着一块石板前行。无人言语，也无人催促。
艾莉安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否认我在创造生命。”段逸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但我给他们饭吃，教他们挖矿、种地、修水渠。他们有名字，有工作，有同伴。他们受伤我会医治，死去我会铭记。而你呢？你给了那些地精什么？只有烙印和烈火。”
艾莉安娜紧握法杖，想要反驳，却无言以对。
“你说我没赋予他们灵魂。”段逸继续道，“可灵魂是什么？是生来就被定罪？还是因相貌不同就被追杀？我的孩子们不知羞辱为何物。他们不会因皮肤泛绿而遭追捕。每天醒来，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有人会守护他们。”
他顿了顿，望向那即将裂开的果实。
“你们口中的‘自然秩序’，不过是强者制定的规则。你们说哥布林是诅咒之子，可谁曾证明？一块刻满偏见的石碑？一段被篡改的历史？你们打着神圣的旗号欺凌弱者，如今反倒指责我破坏平衡？”
艾莉安娜终于开口：“我们是为了大陆的稳定。”
“稳定？”段逸笑了，“让弱者沉默，让异类消失，所有不符合你们标准的生命都被抹除——这就是你们的稳定？若这就是神圣，那我宁愿永远做个异端。”
说完，他转身走向灵田，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踏得坚实。
艾莉安娜未动。她脊背挺直，肩膀却缓缓塌了下来。
段逸蹲下，指尖轻抚果实上的裂痕。绿色的光从缝隙中透出，一闪一灭，如同心跳。
身后传来脚步声。艾莉安娜走了几步，在他身后站定。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
“活下去。”段逸没有回头，“带着他们一起活下去。不是躲藏，也不是乞求宽恕，而是堂堂正正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我们不是罪孽，我们是人。”
艾莉安娜沉默良久。
“你有没有想过，”她低声说道，“也许你也在犯同样的错误？用自己的意志决定别人该如何活着，这和教会又有何不同？”
段逸这才转头看她。
“不一样。”他说，“教会让人做奴隶。我让他们做自己。”
他站起身，拍去手上的泥土。
“你可以一直当我是个恶人。但你要记住一点——当我的一个人倒下，我会停下来看他伤得如何。而你们烧村时，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曾问过。”
艾莉安娜脸色微变。
段逸走回灵田边，蹲下身子，拾起铲子，开始清理果实周围的硬土。动作稳健，一下一下。
风再次吹来。
艾莉安娜伫立不动，法杖尖端轻点地面。一缕银发被风吹至肩前，她未曾拂去。
远处，一名工人抬起木梁，另一人立刻上前扶住另一端。两人合力前行，步伐一致，走向新建的棚屋。
无人呼喊口号。
也不需要谁督促。
段逸的手忽然一顿。果实跳动得更快了。
他抬头凝视那道裂缝。
里面传来细微的刮擦声。
仿佛有什么正在壳内奋力推挤。
他将手掌贴在果皮上，感受其中的动静。
艾莉安娜缓缓转身，望向那颗果实。
她嘴唇轻启，终未出声。
段逸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只落在那道裂缝上。
刮擦声愈发清晰。
果实猛然一震。
又一道新裂纹自顶端蔓延而下。
段逸的手稳稳按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