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风终是拣了件半旧的青绸常服,略整了整衣襟,便匆匆往花厅去了。
他暗忖着,若打扮得过于齐整,反倒显得刻意,惹人猜疑。
甫一踏入花厅门槛,目光便撞着了苏芸熹,那一颗心竟不由自主地突突跳得急了些。
只见厅内沈灵珂正含笑与苏夫人叙话,谢婉兮挨在苏芸熹身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眉眼间满是雀跃。
苏芸熹静静听着,唇角噙着一抹温软笑意,窗外晴光穿棂而过,落在她鬓边眉梢,将人衬得愈发温婉柔和,宛若浸在春光里的一枝幽兰。
谢长风的脚步蓦地顿住,目光胶着在她身上,竟看得有些痴了。
“咳咳。”
身后墨心轻咳两声,才将自家公子的魂儿唤了回来。
谢长风脸上腾地泛起热意,忙敛了心神,趋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对苏夫人行了个晚辈礼。
“长风见过苏伯母。”
苏夫人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身姿挺拔如青松,容貌俊朗不凡,越看越是满意。
这可是她未来的女婿,论家世门第、人品才学,皆是上上之选,女儿能得此良人,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快起来,快起来。”
苏夫人笑得眉眼弯弯,忙伸手虚扶了一把,“都是自家人,何须这般多礼。”
沈灵珂将两个年轻人那欲语还休、含羞带怯的模样看在眼里,眼底笑意更浓。
她端起手边水杯,轻轻抿了一口,似是无意般开口道:“长风来得正好。你妹妹缠着苏家姐姐,非要拉她去后花园瞧我新得的那几盆兰草。我这身子笨重,不便走动,你便代我走一趟,陪她们去逛逛吧。”
这话里的意思,明摆着是要给两个孩子留些独处的余地。
谢长风心头一喜,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恭声应道:“是,母亲。”
他转过身,看向苏芸熹时,声音竟有些发紧:“苏姑娘,请。”
苏芸熹脸颊早已染透红霞,微微颔首,缓缓站起身来。
一旁的谢婉兮早等得不耐烦了,欢呼一声,拉着苏芸熹的手便往外跑:“芸熹姐姐快走,我带你去看那盆开得最好的素心兰!”
三人一前一后出了花厅,往后花园而去。
起初,尚有谢婉兮这个小话痨在中间插科打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也热闹。
可一进花园,那小丫头便如脱缰的小马驹,被满园翩跹的彩蝶、争艳的花草勾去了魂,一会儿追着蝴蝶跑,一会儿蹲在地上看蚂蚁搬食,不多时便将身后两人抛在脑后,蹦蹦跳跳地隐入了假山之后。
游廊之下,只剩谢长风与苏芸熹二人。
夏日暖风裹挟着几分燥热,拂面而过,两人之间的气氛,也似被这风熏得渐渐热了起来。
二人并肩缓步而行,一时竟都未开口。良久,还是谢长风先打破了沉默,他侧过头,望着身侧少女精致的侧脸,轻声问道:“这些时日,在家中……可还安好?”
一句寻常问候,却叫苏芸熹眼眶倏地红了。
她想起这些日子,白日里被母亲逼着学些针黹女红、当家理事的门道,夜里则辗转难眠,满心满眼皆是远在国子监的他,竟连饭食也懒怠用,觉也睡不安稳。
万千委屈与思念涌上心头,她怕他担忧,忙低下头,取出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都好。你呢?在国子监的功课,可还跟得上?会不会太过劳累?”
她终究是羞于问出那句“你可想我”,只能用这些话,来掩饰心底快要溢出来的情愫。
看着她泛红的眼角,谢长风只觉心头一紧,疼得厉害。
他多想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告诉她自己日夜的牵挂。
可礼法束缚,他只能将这份冲动死死按捺下去,袖中的双拳,早已攥得发白。
“不累。”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一字一句皆是真心,“只要一想到你,便觉做什么都有了力气。”
这句近乎剖白的话,让苏芸熹的脸“腾”地一下烧得更烫,连耳根都染上了粉晕。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低着头,绞着手中的帕子,指尖微微发颤。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这般寂静,却丝毫不觉尴尬。
日头渐渐西斜,谢长风心知不能再这般独处下去,纵使满心不舍,还是停下脚步,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带着苏芸熹在花园入口寻着了玩得满头大汗的谢婉兮,三人一同回了前厅。
次日天尚未破晓,谢长风便带着墨心,登上了返回国子监的马车。
他心里清楚,儿女情长固然缱绻,可功名仕途,才是他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根本。秋闱之期近在眼前,他必得全力以赴。
望着马车渐渐消失在晨曦薄雾之中,沈灵珂才收回目光,转身回了内室。
谢怀瑾此时已然起身,正由丫鬟伺候着穿戴朝服。
沈灵珂看着一双儿女情意渐笃,心中既是欢喜,又添了几分愁绪。
她走上前去,挥手屏退左右丫鬟,亲自为他理了理领口的盘扣,状似无意地开口:“夫君,你看长风与芸熹的婚事,何时操办才妥当?”
她微微蹙起秀眉,面露难色:“如今我这身子一日重过一日,府中许多事已是有心无力,怕是没法为长风周全操持。再者,他今年要赴秋闱,这可是关乎一辈子前程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你且说说,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谢怀瑾任由她柔软的指尖在自己胸前拂过,听着她条理分明的话语,心头竟泛起一阵暖意。
自她嫁入谢家,府里上上下下、内内外外的事务,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叫他操过半分心。
久而久之,他竟也习惯了做个甩手掌柜。
他下意识便想开口说“夫人看着办便是”,可话到嘴边,对上沈灵珂那双清亮的眸子,不知怎的,竟又咽了回去。
沈灵珂瞧着他这迟疑模样,脸上的笑意瞬间冷了几分。
好你个谢怀瑾!竟是当甩手掌柜当上了瘾不成?
前半辈子他对儿女不闻不问,一心扑在朝堂之上,她不管;如今她替他守着这个家,他倒还想这般清闲自在?
她的声音冷了三分,带着几分委屈:“谢首辅这是何意?难不成连儿女的终身大事,也不打算过问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身怀六甲,偌大的家业里里外外全压在我身上。你是一家之主,是这谢家的顶梁柱,我不依靠你,又能去依靠谁?你倒好,竟是一心想着躲清闲!你若再这般,我便……我便……”
她越说越是动情,到最后,眼眶竟也微微泛红。
话一出口,她才猛然惊觉,自己竟当着当朝首辅的面,这般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
糟了糟了,竟是玩脱了。
她心里一慌,正想找些话来圆场,却见谢怀瑾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没有半分愠怒,反倒带着几分温和,像是在透过她,怀念着什么。
沈灵珂一时愣住了。
就在此时,谢怀瑾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还在闹着别扭的小妻子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笑意与宠溺:“是,是,都是为夫的不是。是我忽略了你,也忽略了这个家。”
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语气竟带着几分讨好:“夫人素来大度,便饶过为夫这一回,可好?”
自父母亡故后,已有多少年,无人这般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无人让他体会过这般烟火缭绕的家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