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资楼四层的家里,空气像凝固的水泥。玲玲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的惊悸尚未完全平复。肥波黄大卫在屋里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兽。
“刚才……徐哥那里,到底怎么回事?”玲玲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刻意的委屈和不解,“我不就跟师傅们跳个舞吗?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发那么大火?省厅来人查什么?跟我们跳舞有什么关系?”
肥波的脚步猛地顿住,转过身,脸上的横肉因为烦躁而抖动。他压低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闭嘴!以后不准再问这些!省厅派人下来查,那是大人物的事!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关系!你记住,以后少说话!少打听!特别是徐哥的事,一个字都不准提!听见没?!”他眼神闪烁,透着恐惧,显然被徐铁山的怒火吓得不轻。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又怎么知道什么话不能说?”玲玲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带着真实的愤怒和委屈,眼圈也红了,“大卫!我是你老婆!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徐哥今天那眼神,恨不得吃了我!你却连为什么都不肯说!你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我算什么?一个外人?一个随时可以被你骂、被徐哥教训的外人?!”
这番带着哭腔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子戳在肥波心上。他看着玲玲泛红的眼圈和起伏的胸口,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愧疚,但最终,那点愧疚迅速被更深的恐惧和徐铁山积威下的顺从淹没。他烦躁地一挥手,背过身去: “说了别问就别问!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总之,以后给我安安分分待在物流部!……那里面水很深。”
水很深!肥波难道真的知道一些内情?!玲玲内心暗暗兴奋,正要继续追问。
“再敢跟那些司机眉来眼去、打听东打听西,别怪我不客气!”肥波的怒火打断了她。
沟通彻底失败。玲玲看着肥波油亮的后脑勺和紧绷的后背,知道从他这里,想要榨出一丝有用的信息,目前很难。徐铁山的阴影如同实质的牢笼,将这个曾经还有点血性的男人彻底驯服。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玲玲的心头。调查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这天,玲玲强打精神去物流部上班。仓库里气氛压抑,司机们看到她都远远避开,眼神躲闪。她像个透明的幽灵,在堆积如山的货物间游荡。午休时,她失神地走到合资楼三楼的公共露台透气。
刚走到楼梯口,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三楼徐飞鹰家的门缝里传出来。 “……我受够了!这破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一个年轻而愤怒的声音吼道。 “你敢!徐怀远!翅膀硬了是吧?刚回来一年就想跑?县经贸局的铁饭碗你不要了?!”这是徐飞鹰压抑着怒火的咆哮。 “铁饭碗?盛着毒药的铁饭碗吗?!爸,你看看这县城!看看你跟着徐铁山干的那些‘生意’!……” “闭嘴!不准你诋毁你大伯!” “诋毁?是事实!……” “啪!”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滚!你给我滚出去!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门被猛地拉开,一个穿着笔挺衬衫、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满脸怒容地冲了出来,差点撞到站在楼梯口的玲玲。他脚步顿了一下,看了玲玲一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烦躁,随即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玲玲认得他。徐怀远,徐飞鹰的儿子,县里少有的“高材生”,名校经济学研究生毕业,在县经贸局工作。刚才那番争吵透露的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玲玲心中激起涟漪。
机会出现在几天后的傍晚。玲玲下班,故意在徐怀远常走的那条相对僻静的回家小路上“偶遇”。她看到徐怀远低着头,步伐沉重,眼镜片后的眼神黯淡无光,完全没有了读书人的意气风发。
“徐……徐干事?”玲玲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打招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友善和一丝好奇。
徐怀远抬头,认出是楼上的邻居,勉强点了点头,脚步没停。
玲玲快走几步跟上,语气带着自然的关切:“徐干事,看你脸色不太好?工作不顺心吗?”
徐怀远脚步顿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顺心?呵……我今天刚递了辞职信。”
“辞职?”玲玲适时地表现出惊讶,“经贸局可是好单位啊!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你怎么……”
“好单位?”徐怀远像是被点燃了引线,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悲愤,“你看看这个县!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50%的石灰岩山地,30%的沙岩丘陵!能耕种的平地少得可怜!可就是这点可怜的耕地,还被疯狂地开采稀土矿! 资源枯竭了怎么办?子孙后代吃什么?喝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指向远处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山体轮廓:“最可怕的是什么?是人心烂了!是赌博成风!你知道我高一有个同班同学吗?成绩特别好,年级前三!就因为他父母欠了赌场的高利贷还不起,连夜带着他跑路!他被迫辍学,跟着父母东躲西藏,最后音信全无!一个好苗子,就这么毁了!”
徐怀远的眼眶有些发红:“这还不单是个案子!我回来这一年,听到、看到的太多了!麻木了!彻底麻木了!你知道吗?我特意去问过几个小学初中的孩子,他们的老师,他们的课本,有没有认真地告诉他们,赌博是倾家荡产的毒药?没有!一次都没有!学校只教他们考试!没人教他们怎么做人,怎么抵抗诱惑,怎么守住底线!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还有救吗?!”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深深的绝望和无力感。
玲玲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看着眼前这个愤怒而痛苦的年轻人,仿佛看到自己,看到了这片被赌博腐蚀的土地上,最后一点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星火。那份对家乡的痛惜,对不公的愤怒,对未来的绝望,是如此真实,如此赤诚!
“徐干事,”玲玲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别这么悲观。你是喝过墨水的高材生,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有见识。我们县民,谁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好呢?”
徐怀远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玲玲会这么说。
玲玲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听说……省厅最近真的派人下来查我们县的赌博了!县警局上个月一口气捣毁了两个大赌场!抓了好多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上面动真格的了!只要能把赌博这个最大的毒瘤彻底铲掉,我们县……我们县就还有希望!真的!”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甚至带着点小市民的“道听途说”的不确定,但那份“希望”却无比清晰地传递了出来。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在说:你看,有人行动了!有人还没有放弃!
徐怀远怔怔地看着玲玲,看着她眼中那抹微弱却异常明亮的光芒。他胸中那股滔天的愤怒和绝望,仿佛被这缕微光轻轻触碰了一下,剧烈翻腾的情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他沉默了很久,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苦涩和一丝动摇的叹息。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玲玲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困惑,也有一丝被触动的微澜。然后,他转身,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似乎不再那么沉重。
玲玲站在原地,看着徐怀远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徐怀远,这条意外发现的线索,这条同样被徐铁山阴影笼罩、却尚未完全屈服的支流,或许……就是她冲破黑暗迷宫的,唯一曙光?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再次掐入掌心,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绝境中抓住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