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冰冷地贴着她的胸口,那句井底的低语却在脑中不断回旋。
“不想被当成鬼……只是没人叫我们的名字。”
她忽然想起昨夜雨水在井沿画出的同心圆——那不是偶然,是某种回应的轨迹。
触觉上,指尖还残留着青苔滑腻的湿意,仿佛那圈纹路仍在皮肤下游走;视觉里,灰白天空下水痕蜿蜒如命脉,听觉中,风穿过枯井缝隙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谁在暗处反复呢喃。
而村里唯一一口常年乌黑不化的水池,只有祠堂前的墨池——传说它吞过学童的魂魄,连雷雨都洗不净它的浊色。
若声音能在水中留下印痕,若遗忘能让灵魂失语,那么……名字呢?
她猛地攥紧铜铃,金属棱角硌进掌心,痛感真实得如同觉醒的号角。
或许,只要有人肯写下一个名字,哪怕只是一个假名,也能让那沉睡百年的回音,轻轻震颤一下。
她没有去祠堂寻找老塾师,而是径直穿过惊愕的人群,冲向了祠堂前那口废弃的墨池。
那口池子是村里的一个禁忌。
传说百年前曾有学童在此投水,此后池水常年乌黑如墨,粘稠得像化不开的浓夜,即便是倾盆大雨也无法将其冲淡分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土腥味,混杂着藻类腐败的气息,吸一口便觉得喉咙发紧。
孩子们被严厉告诫,连池边的石子都不能碰。
小满却毫无惧色。
她在那黑水之畔蹲下身,周遭村民的窃窃私语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那些声音变得遥远、模糊,像是从深井底部传来。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铃,铃身在她掌心,像一块汲取了体温的冰,冷中透着一丝诡异的暖,仿佛它早已认得她。
她将铜铃缓缓浸入水中。
“噗。”一声轻响,铃铛没入,没有溅起水花,那墨色的池水只是像一块厚重的油脂般凹陷下去,又缓慢地回填,触感令人作呕,如同指尖探入凝固的血液。
紧接着,小满闭上眼,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却异常清晰的语调,低声念出了那句自枯井深处破译而出的回响:
“我们不想被当成鬼……我们只是……没人叫我们的名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死寂的墨池水面,骤然泛起了一圈涟漪!
那涟漪并非寻常波纹,它扩散得极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不是水在动,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池底,用指尖轻轻划开了这潭沉睡百年的死水。
指尖划过的轨迹,竟与她昨夜在枯井井沿用雨水画下的同心圆,分毫不差!
共鸣,已然建立。
小满睁开眼,眸中再无一丝懵懂,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迅速从布包里取出黄纸,平铺在池边的青石上,又拿起一截烧焦的炭条,蘸了蘸漆黑的池水,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阿弟。
那是在牛角上看到的第一个名字,一个最质朴的、属于家人的呼唤。
炭条划过黄纸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粗糙而坚定。
笔锋刚刚落下,异变陡生!
那张坚韧的黄纸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嚓”轻响,一道细微的裂纹从“弟”字的最后一笔处蔓延开来,仿佛这两个字承载了千钧之重。
与此同时,墨池中央,“咕嘟”一声,冒起一个巨大的水泡。
水泡破裂,一缕浓郁的灰雾从中升腾而起,飘散在半空,竟在村民们倒抽冷气的惊呼声中,缓缓凝聚成半张模糊的人脸!
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有一个轮廓,嘴唇的位置在不断开合,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却只有无声的气流拂过耳际,带来一阵微弱的瘙痒与战栗。
绝望,无声的绝望。
小满猛然想起了梦中那一声慵懒的低语——“怕忘的人,最记得你。”她瞬间明白了。
这些被遗忘的亡魂,不是不能说话,而是连同自己的名字一起,早已忘了语言的模样!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右手食指送入口中,狠狠一咬!
剧痛传来,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舌尖尝到血的温热与金属的冷冽交织。
她没有停顿,就着破开的伤口,在那张已经开裂的黄纸上,“阿弟”二字之侧,用自己殷红的鲜血,一笔一划,补上了三个字。
陈小二。
血珠滚落纸面时发出极轻的“嗒”声,像心跳落在坟碑上。
血字成形的刹那,仿佛一道惊雷劈入幽冥!
半空中那团灰雾猛然一震,那张无声开合的嘴骤然停住,模糊的轮廓剧烈扭曲,竟显露出一种近乎哭泣的表情!
下一秒,“哗啦”一声,灰雾没有消散,而是化作了一捧细密冰冷的雨,精准地洒落在那张黄纸之上,又顺着石板的缝隙,无声地渗入泥土——肌肤能感受到那阵突如其来的寒意,如同亡者指尖的轻抚。
当夜,王家村发生了一件怪事。
全村但凡是七岁以下的孩童,都从梦中惊醒,哭着喊着说自己梦见了一个穿着破旧短衫的小男孩,就坐在自家门槛上,低头用手指在地上写着什么,写完就抬头对他们笑,笑得满脸是泪。
梦境中,那孩子的手指划过地面时,竟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像是指甲刮过瓦片。
次日清晨,更是有七户人家在自家的门楣上,发现了几个湿漉漉的指痕,歪歪扭扭地拼出了两个字:谢谢。
指尖留下的水渍尚存余温,触之微凉,气味则与墨池如出一辙。
老塾师闻讯匆匆赶来,他用手指蘸了蘸那未干的水痕,又跑到墨池边,脸色骤然惨白。
指痕的湿度、颜色,甚至那股淡淡的土腥味,都与墨池的水质别无二致!
“妖邪作祟!惑乱人心!”村正脸色铁青,厉声喝道。
老塾师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符,作势便要掐诀焚烧,以正道玄法驱散这不祥之气。
然而,就在他抬手的一瞬,动作却僵住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宽大袖袍的内侧。
那里,不知何时,竟被人用一根比发丝还细的炭线,绣上了一行小小的、却字字清晰的字:
“他们记得你写的每一个字。”
老塾师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句话,这笔锋,他至死也不会忘记!
那是三十年前,他初任教习,意气风发,在发给蒙学孩童的第一本课业册的扉页上,写下的批语!
那册子早已在岁月里化为尘埃,可这句话,却被某个“人”记到了今天。
他缓缓放下颤抖的手,那张价值连城的驱邪符箓飘落在地,无人理会。
他转过身,目光穿过人群,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正从墨池边站起身的小满。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许久,老塾师嘶哑着嗓子,对身旁目瞪口呆的少年道:“去,把我书房里那几只樟木箱子抬出来,把……把所有族谱,都取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小满面前,看着这个几乎从不开口,却能引动幽冥的女孩,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若真能唤回记忆……就从这里开始!”
当天深夜,祠堂灯火通明。
小满在泛黄的族谱中翻阅着,终于找到了关键。
东岭三村,百年前竟是同宗同源,后因一场史籍上仅寥寥数笔带过的大疫,族人死伤惨重,幸存者分裂迁徙,才有了如今的隔阂。
而那场大疫的死者名录,残缺不全,触目惊心。
她从那一张张亡佚的名单里,选出了十七个仅存姓氏、却不见其名的空白条目。
她没有胡乱编造,而是按照疫村名册的格式,严谨地补上“某氏无名”的假名,又在每一个名字下方,压上了一片从墨池边拾来的碎陶——那是百年前学堂屋顶的瓦片,边缘锋利,割得指尖微微发麻。
次日黎明,天色未亮,小满便带着七名自愿跟随的少年,分赴各村早已荒废的旧址。
他们在每一处倒塌的屋基前,焚烧一张写着名字的黄纸。
火光跳跃,映着少年们紧张而肃穆的脸,热浪扑面而来,睫毛都被烘得微微卷曲。
诡异的是,当黄纸燃烧时,那压在上面的陶片竟会发出一连串“噼啪”的轻响,像极了有人在极遥远的地方,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那声音钻进耳道,令人脊背发凉。
当烧到最后一个名字,“李氏无名”时,异象骤起!
那小小的火堆猛地“呼”一声,火焰拔高三尺,呈诡异的惨绿色!
火舌翻卷间,一行燃烧的文字竟在半空中浮现,字字泣血,笔画锋锐如刀!
“我叫李长庚,我死那年十六。”
文字尚未熄灭,一个少年跪坐在灶台边的虚影一闪而过,他瘦得脱了相,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块早已发硬的麦饼——空气中竟浮现出一丝陈年谷物霉变的酸味。
所有人都被这惊悚而悲凉的一幕骇得说不出话。
小满却直直地跪坐在滚烫的灰烬前,对着那即将消散的火字,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回应道:“李长庚,我记住了。”
话音落下,风止火熄。天际,现出第一缕微光。
四周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住了呼吸。
小满跪坐在灰烬中,泪水无声滑落,烧焦的纸屑粘在她的睫毛上,像不肯坠地的星。
她站起身,正欲归去,脚踝处却蓦地一凉。
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的余烬,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自动聚拢,勾勒出一个全新的、她从未见过的符号。
一个倒置的“井”字,中央一点,幽深如瞳。
小满心头剧震!
西山那座记名碑的第七层,就有这个图腾!
老塾师曾解说,此符名为“渊听”,意为聆听深渊之语!
是她……是祝九鸦在回应她!
她立刻发疯似的折返村后那口枯井,可跑到井边时,却愣住了。
原本干涸的井口,不知何时已被昨夜的雨水灌满,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灰白的天空。
她喘息着俯身,朝水中凝视。
井中倒影,却不是她自己!
那是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子背影,身形慵懒而决绝。
她正缓缓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第一个字是“祝”,第二个是“九”……第三个字刚起笔,指尖便如烟散去,唯留一点墨痕,坠入井心。
小满本能地伸手,想要去触摸那水中的幻象。
可她的指尖尚未碰到水面,那女子的背影便倏然破碎,化作一圈圈荡开的波纹。
只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顺着波纹传出,像极了梦里那个耳语的尾音,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赞许,和一丝……催促。
小满在井边僵立了许久许久,直到晨风吹透了她的衣衫,寒意顺着脖颈爬进脊椎。
她终于从怀中摸出那截烧了一半的炭条,在那布满青苔的井沿上,一笔一划,补上了一句话:
“你说,我听。”
写完这四个字,她将炭条紧紧攥在掌心,棱角深深嵌入皮肉,疼痛让她清醒。
那沉甸甸的族谱还在她的布包里,像一座座等待被呼唤的坟山。
下一次,当火焰再度燃起时,从幽冥深处回应她的,又将是谁的百年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