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压抑的威压终于有了实质的形状。
这支队伍已在山中走了整整一夜。
起初,铜印只是微温;越近碑地,却越是灼手,仿佛内里有物欲破印而出。
有老兵私下嘀咕:“山不吃火,碑不认官。”钦差怒斥闭嘴,却也不再敢让队伍歇息。
官道尽头,火把连绵成一条蜿蜒的赤龙,将西山原本幽暗的轮廓映照得如同鬼域——火焰噼啪作响,焦油在松木把上滋滋冒烟,腾起刺鼻的黑烟,被夜风卷着扑向林间,熏得人喉头发痒。
三百身披重甲的精兵呈扇形散开,铁靴踏碎枯叶的脆响在死寂的山林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冷铁与皮革摩擦的窸窣声、盔甲缝隙间渗出的汗味混着火油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队伍正中,一顶四人抬的青帷软轿稳稳落地。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轿帘,走下来的并非武将,而是一袭绯袍的钦差。
他面皮白净,眼神却阴鸷,手里捧着一方用黄绫包裹的方印,那是朝廷此次势在必得的底牌——“镇名印”。
指尖触到黄绫时,竟有一丝诡异的震颤顺着经络爬上来,像有什么东西在印中轻轻叩击。
钦差在碑前十步站定,目光掠过那些粗糙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轻蔑。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群泥腿子妄图翻身的笑话。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尖细却穿透力极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山立碑,蛊惑民心,妄托幽冥,乃妖邪乱政之举!即刻焚毁,以正视听!”
不需要多余的动员,早已待命的兵丁立刻点燃了浇满火油的松木把。
火光爆燃,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脸皮发紧。
“烧!”
钦差一声令下,数十支火把呼啸而出,在空中划出凄厉的红线,直扑那块刻满了名字的石碑。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火把在触及碑面三寸之处,竟像是撞入了一团粘稠至极的胶水里。
火焰没有熄灭,也没有蔓延,而是那样诡异地停滞在半空,保持着被投掷那一瞬间的姿态。
赤红的火光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扭曲,在碑前拉扯成一圈静止的光环,像是一只巨大的、充血的眼瞳,冷冷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山风还在吹,树叶沙沙作响,可那圈火环纹丝不动,连一丝摇曳也无,仿佛时间在此处断流。
“怎么回事?”钦差脸上的轻蔑凝固了,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又觉得失了威仪,猛地厉喝,“继续扔!我就不信这妖法能挡住皇威浩荡!”
又是十把火炬投出,结果如出一辙。
那圈光环愈发厚重,碑面上的字迹在火光映照下,竟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暗红,仿佛那些名字正在充血、复苏。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钦差的脊梁骨往上爬,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冰凉地贴在颈侧。
他知道不能再拖了,迟则生变。
“一群废物!”他咬牙切齿,一把扯掉手中的黄绫,露出一枚沉甸甸的青铜方印。
印钮雕刻着一只盘踞的独角蟠龙,通体泛着陈旧的铜绿,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香,像是从深埋百年的棺椁中挖出。
这“镇名印”乃是皇室秘库中的凶物,专压一地气运,据说连城隍土地都要避其锋芒。
钦差几步冲上前去,双手高举铜印,那是他全部的底气,也是皇权对此地最后的宣判。
他面容扭曲,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方印狠狠朝着碑顶压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给我——镇!”
铜印与石碑接触的刹那,并没有发出金石撞击的脆响。
一声沉闷至极的钝响,像是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整座西山随着这声闷响剧烈震动,无数栖息在林中的飞鸟惊起,却不敢鸣叫,只是在低空盘旋,翅膀拍打空气的簌簌声如同亡魂低语。
碑面上,最顶端的三个字——“祝九鸦”,骤然亮起。
那不是普通的光,是一道青惨惨的、如同地脉搏动般的幽芒,带着地下深处传来的嗡鸣,在黑暗中缓缓起伏,宛如呼吸。
这光芒瞬间顺着铜印钻入了钦差的手掌。
“啊——!”
钦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觉得手中的铜印瞬间变得滚烫,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皮肤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焦臭弥漫。
他想松手,却惊恐地发现,那印玺像是长在了肉里。
他低下头,瞳孔剧烈收缩。
只见印钮上那只雕刻的蟠龙,那双原本死寂的铜眼竟缓缓睁开,眼角渗出了两行浓黑的血泪,腥臭扑鼻。
紧接着,“咔嚓”一声,坚硬的铜印表面布满了龟裂,无数细如发丝的墨绿色藤蔓从裂缝中疯狂钻出。
那些藤蔓并非植物,更像是某种活着的血管,它们迅速缠绕上钦差的手臂,尖端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皮肤,传来针扎般的剧痛,随即是体内气血被抽离的虚脱感,冷得牙齿打战。
“救我……救命!”钦差拼命甩动着手臂,另一只手去抓那些藤蔓,却感觉体内的记忆也在随之流逝。
他看着周围惊恐后退的士兵,张了张嘴,想要喝令他们上前帮忙,脑海中却是一片突如其来的空白。
我是谁?
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我是朝廷的……”他嘶吼着,拼命想要抓住那个在脑海中飞速消散的名字。
可是,那个名字就像是被橡皮擦狠狠抹去的铅笔字,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痕迹。
藤蔓已经爬上了他的脖颈,勒进了他的咽喉,皮肤下鼓动着异物蠕行的凸起。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碑前,冰冷的石屑硌进膝盖,却已无知觉。
周围的三百精兵像是见了鬼一样,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位不可一世的大人,像是一只被抽干了汁水的空壳,瘫软在地。
钦差翻着白眼,嘴角流出涎水,在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吐出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我不记得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山脚。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而轻盈的脚步声打破了僵局。
小满从黑暗的山道中缓步走出,她的身后,跟着上百名衣衫褴褛却眼神清亮的孩子。
他们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截黑乎乎的炭条,那是他们唯一的武器,粗粝的炭粉沾在指缝间,带着泥土与燃烧过的余温。
小满没有看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一眼,她径直走到昏迷的钦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具失去了名字的躯壳。
“名字不是赐予的,所以你们夺不走。”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你们可以夺籍、焚书、杀人,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写名字,你们就永远毁不掉这块碑。”士兵们握着长矛的手在微微发抖,铁杆上传来的寒意顺着掌心蔓延。
小满转过身,背对军队,面向那群孩子,语气变得庄重而肃穆:“今日第一课,抄碑。”
没有犹豫,没有畏惧。
上百个孩子立刻在石碑前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他们铺开皱巴巴的粗纸,甚至有的直接在手背、在衣角上,借着那诡异停滞的火光,开始一笔一划地誊写碑上的名字。
炭条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了这战场上唯一的声响,比战鼓更震慑人心。
每当一个孩子的笔尖落下,每当一个名字被完整地抄写下来,那石碑表面就会多出一分温润的光泽,仿佛被唤醒的肌肤泛起血色。
当第一百个名字落下最后一笔时,异变陡生。
嗡——
整座石碑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蜂鸣,震动顺着地面传入脚底,像是大地深处的心跳。
原本被铜印砸出的裂痕处,并没有碎裂,反而缓缓渗出了一种淡金色的液体。
那液体既像泪水,又像血液,温热而黏稠,顺着碑文的沟壑流淌,最终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发出轻微的“嗤”声,蒸腾起一缕缕带着铁锈与花香的白雾。
这一滴金液入土,仿佛是一颗信号弹。
同一时刻,大邺王朝广袤的疆土之上,凡是有过“记名”痕迹的地方——那些干枯的井口、荒废的古庙、坍塌了一半的学堂废墟——地面竟同时自发隆起。
泥土翻涌,石块聚拢,无数座小型的石碑雏形破土而出。
江南灶火旁,守寡多年的妇人拂去后墙积灰,指尖触到一行凸起:“娘亲万岁”。
她跪坐在地,嚎啕大哭,泪水滚烫地砸在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上。
边镇老兵脚下一绊,刀落无声。
断碑上,是他三十年前战死同袍的名字,笔画崭新如初,指尖抚过时,竟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脉动。
更多的地方,有人在睡梦中惊醒,梦里一位红衣美艳的女子站在猎猎风中,指着脚下的大地对他轻语:“你们写的,就是新的法典。”
当晨光撕裂黑夜,旧课本封面扭曲重组,化作七个铁血大字——《人民自命名录》。
西山之巅,风云变色。
小满立于碑顶,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了那本《还名册》,将其摊开于狂风之中。
首页之上,那枚代表着皇权恩赐、曾经鲜红刺眼的“准行”朱批,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消散,就像是烈日下的残雪。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生的小字。
那字迹并非墨水书写,而是由无数细小如尘埃的名字汇聚而成,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血规则:
“此册通行天下,违者名灭。”
小满合上册子,目光穿透层层夜幕,望向了遥远的北方京城。
“现在,”她轻声说道,指尖轻轻抚过《还名册》扉页上那些由名字汇成的新规,“轮到我们去教皇帝什么叫‘合法’了。”
——这声音很轻,却像是把三十年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推下了悬崖。
话音未落,她怀中那枚一直沉寂的骨牌微微一震。
一片灰白色的灰烬,如同发芽的种子,从册页的夹缝中飘然而出。
它没有落地,而是乘着这满山的风,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北方的夜空激射而去。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皇宫大内。
藏书阁最深处,那个被九道锁链封锁的禁忌书架上,一本尘封了千年的黑色典籍——《禁忌名录》,毫无征兆地无火自燃。
守夜的太监惊恐地尖叫起来,却无法扑灭那诡异的火焰。
赤红的火舌吞噬了书页,在那腾起的烟尘与火光之中,并没有化为灰烬,而是浮现出了四个清晰、巨大、带着浓烈血腥气的黑字,悬浮在皇宫上方,久久不散——
“祝九鸦到”。
西山一夜无风自鸣。天未亮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