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边的夜风,比寻常更冷了几分。那股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古老而沉闷的共鸣,如同巨兽在睡梦中的呼吸,让凌霜和易玄宸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不是魔念。”易玄宸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他的守渊人之力此刻如同一张铺开的巨网,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丝能量的流动。“它没有恶意,更像是一种……回应。仿佛这深渊,在感知着什么,思考着什么。”
凌霜的目光投向身后那片灯火与黑暗交织的村庄。新来的人们的欲望,悔恨、挣扎、期盼……这些复杂而庞大的情绪洪流,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冲刷着这片土地。她忽然明白了石碑上那句“引导欲望,而非压制”的真正重量。压制,是筑起高坝,终有一日会溃堤;而引导,却是开凿河道,将洪水引入良田,化为生机。可如今,这股洪流太过汹涌,他们开凿的河道,已显得不堪重负。
“它在回应这些欲望。”凌霜轻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玄宸,我担心,我们在这里建立一个‘引导’欲望的村落,本身可能就是对寒渊最大的考验。”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官道尽头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守村的青年们立刻举起长矛,神色警惕地摆开防御阵势。凌霜和易玄宸对视一眼,转身向村口走去。
月光下,一行数人勒马停在了村口。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动作虽有些疲惫,却依旧保持着朝臣的仪度。来者一身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中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却依旧清亮如星。
“李御史?”易玄宸有些意外。
正是那位曾代表皇帝前来承认盟约的李御史。他看到凌霜和易玄宸,先是郑重地躬身一礼,语气中带着复杂的情绪:“凌霜姑娘,易公子,别来无恙。圣上口谕,召二位即刻回京。”
凌霜的眉头微微蹙起,她能感觉到,李御史身上的气息与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是试探后的释然与合作,而这一次,却夹杂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迫与……隐忧。
“李大人,京城之事已了,我与凌霜已无意朝堂。”易玄宸上前一步,语气平和但坚定。
“圣上知晓二位的心意。”李御史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的丝绸,却并未展开,只是双手捧着,“只是,靖王之乱虽平,朝野震荡,人心浮动。圣上思虑再三,认为唯有册封凌霜姑娘为‘护国神女’,立于朝堂之上,方能安定万民,彰显皇家与守渊人永结同好之决心。此乃国之大计,还请凌霜姑娘以天下苍生为念。”
“护国神女?”凌霜咀嚼着这个名号,只觉得无比刺耳。金碧辉煌的牢笼,终究还是牢笼。她想起了南疆的彩鸾,想起了守渊村的村民,想起了那些跪在她面前,渴望被引导的灵魂。她的战场,不在这京城,不在这虚名之下。
“李大人,”凌霜的声音清冷如月下寒泉,“请回禀陛下,凌霜心领圣恩。但我,不是神女,也无意成为神女。我只是一个守渊人,我的使命,是守好这片寒渊,守好这方百姓的人心。”
她侧过身,指向身后那片在夜色中努力维持着秩序的村庄。“你看,那里有几百个迷途的灵魂。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女’遥拜,而是一个能教他们如何拿起锄头,如何直面过错,如何与自己欲望抗争的引路人。我的道,在这里,不在京城。”
李御史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劝道:“凌霜姑娘,此言差矣。您若成为护国神女,享万民香火,您的教化方能传遍天下,岂不比在这小小村落更有作为?圣上承诺,会为您建立神女庙,将您的道法刻入典籍,流传后世……”
“那不是我的道法。”凌霜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的道,写在‘人心碑’上,刻在每一个悔过者的行动里。它不能被写成典籍,因为每个人的欲望都不同,每个人的路都需要自己去走。一旦它变成了教条,便失去了引导的意义,只会催生出新的伪善与束缚。”
她向前一步,目光直视着李御史的眼睛,那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李大人,你告诉我,一个被供奉在庙堂之上的神像,和一个在泥泞中扶起跌倒之人的凡人,哪一个,更能抚慰人心?”
李御史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没有丝毫妖异的气息,却比任何神只都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他想起了京城那些在动乱后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想起了那些在朝堂上争权夺利、言不由衷的同僚。是啊,他们需要的,或许正是一个能亲手触摸到的、真实的引导者,而非一个虚无缥缈的信仰。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凌霜的身子微微一震。
她再次感觉到了那股来自寒渊的共鸣。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清晰。那不是因为她与李御史的争论,而是因为她内心做出的这个坚定选择——拒绝虚名,选择这条更艰难、更具体的“守心”之路。
那共鸣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赞许,一种来自古老存在的、深沉的回应。它告诉她,她走对了。
这感觉稍纵即逝,却让凌霜的心彻底安定下来。她对着李御史,微微躬身:“请大人转告陛下,凌霜并非不敬皇权,只是各有其道。陛下守的是天下江山,我守的是一方人心。道不同,但目标无二,都是为了这世间的安宁。只要陛下信守盟约,不扰守渊村,凌霜便心满意足。”
李御史沉默了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收起那卷圣旨,重新放回怀中,仿佛也放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我明白了。凌霜姑娘,你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转告圣上。告辞。”
他没有再多言,翻身上马,带着随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村庄的入口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人声。凌霜和易玄宸并肩而立,谁也没有说话。
“你做得对。”许久,易玄宸才开口,声音里满是温柔与支持。“成为‘护国神女’,你会被符号化,被推上神坛,离你想要守护的人心越来越远。”
凌霜点点头,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她拒绝了皇帝,也就意味着,守渊村将彻底独立,所有的重担,都将由他们一力承担。
三天后,皇帝的诏书送到了守渊村。没有斥责,没有强迫,只有一份措辞恳切的文书。
文书上,皇帝承认了凌霜的选择,并称赞她“有大智慧,见众生之本”。他下令,守渊村及其周边百里之地,划为“守渊特区”,永世免税,由守渊人自治。最重要的是最后一条:“除朕亲召,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擅闯守渊村,扰其清净。”
这份诏书,如同一道金色的屏障,将守渊村与外界的纷争隔绝开来。村民们欢呼雀跃,认为这是天大的恩典。
凌霜接过诏书,指尖抚过那“除朕亲召”四个字,心中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这道屏障,是保护,也是束缚。它给了他们安宁,却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由皇帝掌控的后门。
她将诏书交给了易玄宸,抬头望向寒渊的方向。
“玄宸,你说,皇帝是真的想通了,还是……另有所图?”
易玄宸将诏书仔细收好,沉吟道:“或许两者都有。靖王之乱让他心有余悸,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一个能牵制‘欲望’的象征。将你放在这里,让他既不用时时提防,又能彰显他的仁德与胸襟。这是一步高明的棋。”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但对我们而言,这未必是坏事。至少,我们赢得了时间。一个可以让我们安心处理这里……‘欲望之河’的时间。”
他的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感应到,那股来自寒渊深处的共鸣,再次轻轻传来。这一次,它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在品尝到祭品后,翻了个身,陷入了更深、更安稳的睡眠。
凌霜的脸色,却在瞬间变得雪白。
她猛然明白了什么。
寒渊回应的,不是她的选择,不是她的道。
它回应的,是皇帝的诏书。是这道将守渊村划为“特区”,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的……“圈养”之举。
皇帝用一道诏书,为守渊村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而墙内,那数百个迷途者的欲望,墙外,整个天下的欲望,都被这道墙过滤、汇聚,然后,无声无息地,流向了墙下的深渊。
他们以为自己在引导欲望,殊不知,他们自己,连同这个村庄,都成了欲望的“集散地”,成了……喂养寒渊的祭品。
这道看似是保护的圣旨,原来是一份最阴险的献祭。
凌霜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她看着身边依旧在为“免税自治”而欢庆的村民,看着那片在新规矩下努力挣扎求存的“新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道墙,必须由他们亲手打破。
否则,守渊村将不再是守护人心的堤岸,而会沦为吞噬一切的……欲望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