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的寂静并非空洞,而是某种沉甸甸的、渗透进骨髓的存在。易玄宸点燃的火折子在手中微微颤动,昏黄的光圈勉强撕开前方浓稠的黑暗,照亮脚下光滑如镜的冰面。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又被四壁吸收,只剩下细微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吸声——那或许是风,或许是这寒渊本身在吞吐。
通道尽头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不是预想中的另一处冰窟,而是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巨大空间。穹顶高远,没入视线不及的黑暗,无数天然形成的冰晶柱自穹顶垂下,大小不一,粗者如殿柱,细者如琼枝,表面流转着幽蓝与月白交织的微光,仿佛凝固的星河。地面平坦开阔,覆盖着一层细腻如霜的晶尘,踩上去悄无声息。最震撼的是四壁——环绕这巨洞的,是近乎垂直、光滑如琉璃的冰壁,而冰壁之上,刻满了东西。
不是自然形成的纹理,是清晰、古朴、充满力量的刻画。
凌霜的指尖微微发麻,一种奇异的共鸣自踏入此处便悄然滋生,像沉睡在血液深处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动。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火折的光晕抚过冰壁上的第一幅图景。
那是一场战争。刻痕深峻,线条简练却充满动感,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天崩地裂的惨烈。天空被撕裂,黑色的、扭曲的洪流自裂口倾泻而下,大地龟裂,火焰与寒冰诡异地并存。无数微小的人形手持各种兵器,向着那黑色洪流冲锋,却在接触的瞬间崩解、湮灭。他们的姿态充满了绝望的壮烈。
“这是……”易玄宸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他手中的火光移动,照亮旁边的壁画。
第二幅,焦点集中在少数几个人影上。他们穿着样式奇古的甲胄,并非朝廷制式,更像某种仪式性的服饰,线条流畅,与自然融为一体。为首者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尽管只是侧面轮廓,却自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魄。他手中高举一柄长剑,剑身线条修长,剑格处似乎有繁复的纹样,只是冰壁岁月久远,细节已有些模糊。他们结成一个奇异的阵型,每个人的身上都延伸出光带,彼此联结,最终汇聚到首领的剑尖。那剑尖指向的,是下方一个巨大的、被无数锁链和光纹封印的深渊洞口。洞口边缘,黑色的气息挣扎欲出,却被光芒死死压制。
“守渊人。”易玄宸缓缓吐出一个词,印证了凌霜心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壁画记载的,是他们封印‘那个东西’的过程。”他没有直接说出“魔念”,似乎这个名字本身都带着不祥。
凌霜的视线粘在壁画上。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守渊人的脸,试图寻找一丝熟悉感,却没有。直到她看见,在那为首的首领身侧,并非另一名战士。
那是一只鸟。
刻痕在这里尤为精细,显然雕刻者倾注了非同一般的情感。鸟的体态优美而神圣,展开的羽翼铺满了小半面冰壁,每一片羽毛都细致地刻画出来,尤其是尾部,七根长长的翎羽层次分明,仿佛正在流光中轻轻摇曳。鸟首高昂,喙微张,似在清鸣,又似在吐纳着天地精华。它的身周萦绕着云气与光华,与守渊人们身上延伸出的光带交融在一起,共同镇压着下方的深渊。
七翎彩鸾。
凌霜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随之奔涌,耳中嗡嗡作响。她体内的某处,那股沉寂了数日的、属于烬羽的妖力,毫无征兆地轻轻悸动了一下,并非暴戾,而是一种遥远的、悲伤的共鸣。与此同时,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守渊人后裔”的那部分,却传来一阵尖锐的排斥与痛楚,两种力量以她的身体为战场,瞬间交锋,让她脸色一白,险些站立不稳。
“凌霜?”易玄宸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掌温暖,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坚实的力量。“怎么了?”
凌霜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再睁开时,目光死死锁在那彩鸾之上。“它……和我体内的……”她声音干涩,无法说完。
易玄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瞳孔也是一缩。他沉默了片刻,火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眸。“看来,关联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不仅仅是血脉,还有……妖魂。”他的语气复杂,“守渊人镇压灭世之魔,身边却伴随着强大的上古妖灵?这不合常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这种相伴本身,就是封印的一部分。”易玄宸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这冰壁中沉睡的历史,“或者,这彩鸾,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妖’。”
凌霜没有再问。她挣脱易玄宸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径直沿着冰壁向前走去。易玄宸举着火折跟上,光芒流淌,将一幅幅连贯的壁画从漫长的沉睡中唤醒。
封印成功后的欢庆,守渊人部落的建立,对深渊入口的世代看守,刻绘祭祀仪式的庄严场景……壁画如同无声的史诗,缓缓展开。那个被称为“昭明”的首领(旁边的古文字,易玄宸勉强辨认出这个名字)多次出现,他的面容始终模糊,却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沉稳如山的意志。那柄剑也频繁出现,剑身上的纹路在某一幅特写中隐约可见,似山河,又似星轨。
彩鸾的身影越来越少,但每次出现,都占据显着位置,或翱翔于部落上空,或静立于祭祀高台之侧,与昭明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无需言喻的默契。
直到他们走到洞穴深处,一面最为平整宽阔的冰壁前。
这里的壁画风格陡然一变。之前的画面虽然古拙,却气势连贯,充满力量感。而这一片区域,画面显得……凌乱,甚至有些狰狞。
仍然是与深渊魔念的战斗场景,但守渊人似乎陷入了苦战,阵型散乱,有人倒下。昭明手中的剑光芒黯淡。而那只彩鸾……凌霜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彩鸾的羽翼不再光洁,身上沾染了大片表示受伤或污染的粗粝刻痕,它仰首长鸣的姿态,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最令人心悸的是下一幅。画面被一道深深的、狂暴的划痕几乎撕裂,勉强能看出,彩鸾巨大的身躯正在……消散?或是融入什么?光点从它身上剥离,飘向深渊的入口,而入口处翻腾的黑暗似乎被这些光点暂时平息、压制。昭明站在一旁,高举着剑,但他的脸第一次转向彩鸾的方向,那个简单的侧面轮廓,竟刻出了一丝绝望的弧度。
在这幅破碎的画面旁边,是最后一幅能清晰辨认的壁画。
深渊入口被新的、更复杂的纹路封印,光芒黯淡却稳固。守渊人们跪倒在地,似在哀悼。昭明独自站立在封印之前,手中只剩下那柄剑的剑柄,剑身部分消失了。他微微垂首,身影孤寂而疲惫。彩鸾,不见了。
冰壁在这里留下了一大片空白,仿佛故事戛然而止,又仿佛后来的记录者不愿、或无法再刻下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两人。火折子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被无限放大。
凌霜感到彻骨的寒冷,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她看着那消散的彩鸾,看着那孤寂的持剑身影,看着那空白……仿佛看到了某种命运的预演。她体内的妖力不再悸动,而是沉甸甸地压在那里,带着古老的悲伤;她的血脉也不再尖锐排斥,只剩下茫然的冰凉。原来,融合与相伴的尽头,可能是消散与孤独?
易玄宸的目光则长久地停留在昭明手中那仅剩的剑柄上,又看向壁画中 earlier 那柄完整的、光华流转的长剑。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命回忆家族秘典中那些支离破碎、语焉不详的记录。叛出者……窥秘者……易家先祖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想得到什么,才会选择背离?
“剑名‘照影’。”他忽然低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凌霜听,“家族残卷里提过这个名字,与守渊人至宝‘镇渊鉴’并列。原来,它真的是一把剑。”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壁画上说,剑身消失了。是损毁了,还是……?”
他的问题没有说完,因为凌霜忽然动了。
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不由自主地走向那面描绘着彩鸾消散、昭明独立的壁画。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昭明手中那残存的剑柄刻痕上。然后,像是鬼使神差,她抬起了手,并非伸向剑柄,而是缓缓地、颤抖地,抚向壁画中那只痛苦消散的彩鸾的眼睛。
指尖触及冰壁。
彻骨寒意瞬间窜入,但紧接着,异变陡生!
那冰壁中彩鸾的眼睛位置,似乎有微光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然而,整个巨大的洞穴却毫无征兆地“嗡”然一震!不是地震,而是某种沉睡了无数岁月的庞然力量被轻轻触动时发出的共鸣。
悬挂的冰晶柱叮咚作响,宛如古琴被拨动。地面细腻的晶尘无风自动,泛起涟漪。四壁上的所有刻痕,在这一刹那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流淌过一层极其黯淡、转眼即逝的流光。
而在这洞穴最中央,那平坦空旷的地面上,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冰层悄然龟裂、隆起。一点朦胧的、清冷如月华的光芒,自冰层之下渗透出来,渐渐清晰。
那是一截斜插在冰岩中的、残破不堪的剑柄,以及连接着的一小段不足尺余的、布满裂痕与锈蚀的暗沉剑身。
它静静地在那里,仿佛已等待了千万年。
易玄宸手中的火折猛地一颤,火光剧烈摇曳。他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就要将凌霜拉回身后。
凌霜却僵立在原地,手指还贴在冰壁上。她怔怔地看着那截突然出现的残剑,看着那自剑柄处无声流泻的、与她血脉与妖魂同时产生微妙呼应的清辉,一个模糊的、近乎幻听的声音,似乎穿透了三千年的冰封与尘埃,在她意识的最深处,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