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得如同砚台里化不开的浓墨。范府西厢客舍内，林沐然猛地从一场没有影像、只有尖锐嗡鸣的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下意识地想去抓住梦的尾巴，想知道那令人不安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却发现脑海里一片混沌。不是睡意未消的迷糊，而是某种更令人心悸的空洞。他试图回忆睡前默诵的化学元素周期表前二十位——这是他为数不多用来锚定现代自我认知的仪式——氢、氦、锂、铍、硼……
下一个是什么？
碳？氮？不，顺序不对。
他卡住了。一个本科时就烂熟于心的基础序列，此刻竟像断线的珠子，散落一地，无法串联。一种冰冷的恐慌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强迫自己去想更具体的东西。导师的脸……那位带他入门、指导他论文的教授。名字就在嘴边，面容的轮廓却模糊得像隔了层毛玻璃，只能记起一副金属框眼镜反射着图书馆顶灯的光晕，再多的细节，无论怎么用力，都如同攥紧的流沙，迅速从记忆的指缝中流失。
还有他的电脑开机密码？那串用了多年的数字与字母组合……
空白。
彻底的空白。
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璇玑！”他在心中疾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的记忆……怎么回事？”
左眼深处传来熟悉的细微胀痛，冰冷的蓝色光晕无声亮起，系统界面投射在他的视网膜上。没有情感，只有数据流冷静地刷过。
「收到宿主查询。正在调取近期认知模块日志……」
「日志记录：自能量爆发事件（代号：‘蓝瞳冲击’）后，宿主生物脑与系统接口出现持续性低度排异反应。为维持接口稳定及执行‘地质扫描协议’（关联任务：商水铜矿定位与矿脉成分分析），系统按预设应急方案，调用宿主自身生物电能及关联神经突触冗余资源进行补偿。」
「资源调用量化统计：过去十二时辰内，累计消耗系统储备能量1.7标准单位。根据能量-认知转化模型估算，此过程导致宿主远期记忆库（主要为非强化记忆及情景记忆）出现约0.51%的不可逆信息丢失。」
数据冰冷地罗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器械损耗报告。
“能量……记忆……”林沐然喃喃自语，一股寒意彻底攫住了他，“你的意思是，你用的能量，烧的是我的记忆？”
「更正：是调用宿主生物电及神经资源过程中产生的附带效应。系统核心运行能源仍需依赖外部高纯度能量导体补充。」璇玑的纠正依旧不带任何波澜，但紧接着，界面中央猛地弹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红色边框警告条，异常刺眼——
「警告：检测到原生记忆体结构性完整性下降。当前完整性：89%。低于安全阈值（95%）。建议尽快补充外部能源，降低对宿主认知资源依赖。」
89%！
红色的数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原来如此。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金手指，哪有什么天降的系统福利。一切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这价格，竟是他之所以为“林沐然”的根本——他的记忆，他的过去，他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全部证明。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不过是棋盘上最先被消耗的卒子。系统那句“个体偏好权重极低”的回响，此刻听起来是如此狰狞。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左眼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灼热感，比他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滚烫，仿佛有烧红的钢针在眼球后方搅动。他闷哼一声，捂住左眼，痛苦地蜷缩起来。
几乎同时，他袖中那截二进制雷击木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表面的焦黑纹路似乎有微光一闪而过。
「警报：检测到高强度、同源能量扫描脉冲！来源方向：西北偏西。能量特征匹配：西夏宫廷秘藏‘天外玄铁’共鸣反应。脉冲强度：3.4标准单位。推测为针对性追踪探测！」
璇玑的警报声陡然变得急促，蓝色的数据流疯狂刷新。
「警告：扫描脉冲引发宿主生物电接口剧烈波动。左视觉神经单元过载风险激增！」
剧痛和系统的警报交织在一起，西北方向……西夏人！他们不仅在追，而且已经能用那种“天外玄铁”精准地探测到他的大致方位？甚至引发了系统的强烈反应？
剧烈的痛苦和突如其来的外部威胁像两把重锤砸在他的认知上。他眼前发黑，耳边嗡鸣不止，下意识地试图调用系统数据库，想查询任何关于西夏“天外玄铁”或者能量屏蔽的信息，以应对这迫在眉睫的危机——
「指令收到。调用‘非标准能量特征分析’数据库。能量授权确认……错误！接口波动超出阈值！触发二次反噬！」
左眼的灼痛瞬间炸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碎裂了。林沐然惨叫一声，险些从床榻上滚落。他挣扎着爬到房内一方用来净手的铜盆边，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看向水中倒影。
倒影中，他的左眼虹膜周围，一圈清晰而诡异的几何状蓝色光纹正明灭不定，如同某种非人的烙印，持续了足足两三息才缓缓隐没。
……
与此同时，汴京城另一隅，宰相府书房。
吕夷简并未安寝。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工部暗线秘密送来的简报。上面记载了范仲淹派往商水县勘察矿脉人员的初步回报，言辞简略，但其中一句“掘得伴生银白异金属，坚不可摧，非炉火能熔”被朱笔重重圈出。
烛火摇曳下，吕夷简的脸色阴晴不定。郭京的占卜，“天外异金”，范府那个来历不明的书生……碎片正在拼凑。
他习惯性地捻起一小撮“五石更生散”含入口中，冰凉的药粉带着奇异的辛辣感滑入喉管，试图驱散深夜的疲惫，集中精神。
药力渐渐发散，世界在他感知中开始变得有些不同寻常的清晰，但也更加……脆弱。忽然，他持着玉石镇纸的手猛地一颤。
一种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冰冷、规整、毫无生机，如同一个无比庞大的、由无数蓝色光线条构成的网格，无声无息地扫过他的书房，扫过他的身体，甚至试图穿透他的颅骨，窥探他脑海中的思绪。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与他上次服药后窥见地脉蓝光的情景何其相似，但这次更清晰，更具有“针对性”！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望向范府大致的方向，胸口因心悸而剧烈起伏。那不是幻觉！至少不全是！范仲淹……那个书生……他们掌握的力量，竟能如此窥探人心？
几乎就在吕夷简感受到那诡异扫描的同时，范府外围阴影里，一个如同融入墙壁的灰衣人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他负责监视西厢客舍，恰好看到了窗纸上短暂映出的、一闪而过的奇异蓝光——绝非烛火，那光纹太过规整冰冷。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鬼魅般退入更深的黑暗，疾速朝着相府方向潜去。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报相爷：范府那个书生，眼睛会冒出异光！
……
更遥远的西北，宋夏边境地带。漆黑的夜空中连星光都黯淡。
一队十人的黑影正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无声穿行，如同贴着地面疾飞的夜枭。他们身着适应夜行的深色劲装，脸上覆盖着遮巾，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动作协调划一，正是潜入宋境的西夏“铁鹞子”死士。
为首的首领怀中，一块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正在持续散发着微弱的、只有他们能感知到的温热。那是出发前国师野利仁荣亲手交给他的“圣物”——一块来自王室秘库的“天外玄铁”碎片。
此刻，这碎片正一阵接一阵地传来清晰的、富有规律的搏动般的温热感，如同某种活物的心跳，为他们指示着东南方向，那个引发国主和国师震动的“异动”之源。
野利仁荣施加在他们武器和身体表面的秘法祝福流转着微光，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途中偶尔感知到的、那种试图侵入他们精神、带来混乱和迷失感的无形干扰，让他们得以保持方向，坚定地向着目标逼近。
首领打了个手势，整个小队的速度再次提升，如同十支离弦的箭，划破边境沉沉的夜色。
旋涡正在加速。失去的记忆，窥探的蓝眼，躁动的异铁，疾行的死士……所有线索开始绷紧，向着汴京，向着范府，向着那个左眼仍在隐隐作痛、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尚不完全自知的穿越者，汇聚而去。